“……”
顾西遥无语,这才多大孩子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转而,又觉得深深的悲凉,命运巨大的碾轮,倾轧着红尘之中多少瘦弱的肩膀,将多少午夜绝望的哀嚎压至尘埃,黑暗处,枯骨白沙早已遍布九州大地。
她缓缓顿下身子,看着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女孩,伸手拨了拨她的发。
小女孩本能的缩了缩,却在下一瞬顿住不动,任顾西遥将她凌乱的发拨开,露出沾满污秽的脸。
顾西遥的眸光闪了闪,这孩子——不简单。
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求生存,若简单,只怕是早就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帮我杀人?”顾西遥慢慢打理着她的发,望了望她身边早已停止呼吸的一具蓬头垢面,辨不清男女的尸体——会是她的亲人?
小女孩手中的力道紧了紧,眼中的晶亮泛出些水色来,却又立即被压下,“白日我看到一只流浪狗在臭水沟里吃了一只死老鼠,不久狗就死了,我就在那水沟里捡了两只死老鼠烤熟了给了我娘。”
顾西遥的手颤了颤,忽然觉得很冷,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风一吹,一个冷颤。
多久,未曾出现过的惊惧的感觉。
她盯着小女孩身边的那具尸体——那是她的母亲。
这条不分昼夜死气沉沉的巷子,上演了多少场此般骨肉至亲残忍横刀的生死别离?一条生命的陨落,一条生命的磨折,午夜风起,这里可有哀怨的灵魂盘旋不散?可有夜夜魂梦惊醒的虚弱生灵?
如她——这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娘死了,我就可以多吃半块馒头,可以活得更久。”她极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呜咽。
有冰凉的风从巷口袭来,带起更为浓重的腐烂的臭味,肮脏不堪的狭长暗境氤氲开浓烈的凄凉。
顾西遥闭了闭眼,是不是关上这双可以看见世界的眼睛,就可以远离人世的诸多无可奈何惨绝人寰。
“我可以帮你杀任何人。”等不到她的回答,她手中的力道又紧了紧。
顾西遥睁开眼,将匍匐在地的小女孩轻轻抱起,“你听着,杀死你娘的是这个天下,是这个王朝,不是你,你要我带你走,你就记住——人生跌宕,命途多舛,老天弄人,人亦弄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人上人,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突然犀利的望着她,“我要你放掉所有的包袱,如果放不掉,即使我带你走,你也注定只能在活在过去,活在这尘世的污浊泥泞里。”
“好!”小女孩声音无力而坚定,“我不会一辈子背负着弑母的罪过,我娘很疼我,她不会愿意看着我一辈子在煎熬中生活。”
“想哭就哭吧。”顾西遥无奈轻叹,声音缓散入幽深的长夜。
她抱着她渐渐朝来的方向走去,缓缓走向铺着淡月光的长街大道,明日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吧。
“从此以后你就叫初阳。”
初阳,初升的太阳,新生的希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破层云,驱走开沉沉的晦暗,恢复凤天城的清明开泰,在天光破晓之前应该有人清理了那条狭窄的小巷,运走了那些死因各异却又无外乎穷苦的尸体,运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哪里都是如此,繁华背后,有些东西早已开始落幕——那些道德人心。
上央繁盛,却仍是后起之秀。
如今的天下第一大国,在上央之北,遥遥在青草彼岸,隔着滔滔一条江,怒风涛浪后稳稳安然了几百载,工商农业皆发达,汴河孕育的汴河走廊为农业根基,横穿国境,汹涌的大江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包绕着边城历城,百万雄狮驻守为疆,阻挡了一切妄想践踏染指神圣国土疆域的铁马金戈。
然而,闭关锁国——注定自取灭亡。
上央、长渊这些后起之秀,已然悄无声息的厉兵秣马,开凿运河,顺畅官道,频频打开的城门,一次次注入新鲜的血液,以日新月异之势向前挤进。
便是在这商业经济军事百花齐放的进程中,忽视着人情冷暖。
森严的等级制度,薄弱的人性良知,逼着多少人无声出生,又无声死去,活在尘埃里。
顾西遥在一座大宅前停住脚步,牌匾上“姚府”两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张扬而又恰到好处的收敛。
门环粗壮厚重,她牵着收拾好的小女孩,踏上纤尘不染的石阶。
轻轻扣响了大门。
门打开,曳出一抹灰白的衣袂,然后便是一张放大的带着打量猜测的脸。
顾西遥笑而不语,单手一震,袖中滑出一块碧色的玉佩,她将玉佩伸到小厮面前,才道:“我要见姚舒姚公子,还望通传。”
小厮见那玉佩面色一惊,直直打量她和她牵着的初阳,那是他家少爷的贴身物件,是姚家家传之宝。
“怎么,不方便?”顾西遥笑问,温和有礼。
小厮一慌,忙道:“不是,不是……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顾西遥依旧笑意微微,料得那位小厮是吓着了,估计现在正揣测着是不是府上要添位小小姐了,至于要不要让姚府上添位小小姐,她还真是要好好考虑……
一路上,初阳极为安静的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只被顾西遥牵在手中的小手上细微的密汗,显示了她的紧张。
顾西遥心底微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安心。
转几道弯,遥遥看见前方常青藤掩映的花墙下,一位白衣书生模样的男子,单手负背,手执一卷书册,装模作样摇头晃脑的念着什么。
走近依稀可听见忧伤的声音:“……月千山,北风乱。一夜寒风吹魂断。回首烟云迷蒙远,伊人如花隔云端……”
再走近几步,声音愈发清晰:“……去年花开今绿树,相思相望相亲处。落花流水逢时路……”
再有:“……摘取断魂句,寄语相思人……”
顾西遥汗颜,这人自创诗句改造诗句本事到挺高,随手拈来,朗朗上口,奈何都用到情诗上了,这么书生气,这么高雅的一个人,就这么栽在一个**女子身上了。
情字何解,情字何解啊……
那人率先看到了她,一撩垂在胸前的发带,风流天成。
顾西遥轻笑,此风流定毁。
果然,只见那人无病呻吟捶胸顿足道:“若将连艾比伊远,一在平地一在天!”
顾西遥松开初阳的手,连拍三掌,“姚公子好才情,想必也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麻雀凤凰都是屎。”
“……”姚舒一噎,“卿本佳人,奈何粗俗!”
顾西遥拽过他手中的书,啪一声打在他头上,“说人话!”
“夏虫不可语冰也!”姚舒一把将书拽了回去,一下还在顾西遥头上,“汝等俗人,浊人耳!”
旁边的小厮不由自主吞了两口口水——这是他家文质彬彬、儒雅风流、博才多学的少爷么?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打他的头?再打一个女人的头?
许是吞咽的声音有点响,顾西遥回过头,望着他,姚舒回过头,望着他。
小厮脸一红,又紧张的想要吞口水,奈何……不敢……
“少爷……小人……小人,还有事……先走了……”小厮脸憋得通红,忙跑了出去。
“这么一大早的带着个小丫头片子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姚舒蹲在初阳的面前细细打量着她,初阳也瞪着大大的眼睛,丝毫不让的盯着姚舒。
顾西遥双手环抱,斜靠到花墙上,“姚公子自诩机智过人,不至于我来干什么的都猜不到吧。”
“眼睛、鼻子、眉毛、脸型都和你不像,不像是你的私生女。”姚舒挑挑初阳的下巴,“那是谁的?”
顾西遥单脚踢踏着地上的落花,白他一眼,“你能生出九岁大的女儿?”
“她有九岁?”姚舒诧异,“看着顶多八岁。”
顾西遥也蹲到地上,笑笑:“我就是想让你让她九岁时像九岁,十岁时像十岁。你要教她读书认字,其他的棋书画天文地理医术药学,她想学什么你就教什么。”
“不——”
“先不要拒绝。”顾西遥笑得越发温婉,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先撇开你欠我的救命之恩不说,宗源那小子可是垂涎伊远姑娘好久了,要不是我帮忙耗着,人家凭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早就抱得伊人归了。”
“你——”
“怎么样?先好好想清楚,我不急。”顾西遥无聊的捡着地上的花瓣,“你这姚学士府家大业大,她一个小姑娘吃不了多少,再大不了,我每个月给你付房租、伙食费、先生费。”
“你将军府更家大业大,你怎么不自己来,省了这费那费的。”姚舒不服,语气之中却松动不少,撇开后面的不说,他还真是挺忌惮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叫宗源的小白脸。
顾西遥将粉色的花瓣撞进荷袋里,系好,递到初阳面前,“以后就跟着这位哥哥好好学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个荷袋好好保管,不要丢了。”
“是,一切听从姑娘的安排。”初阳恭顺的答道。
“哎!我还没答应呢!”姚舒一边抗议。
外边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顾西遥顾不得姚舒的抗议,也不必顾及,纵身一跃飞向墙外,“记住,我是要你亲自教她,你要是敢随便把她交给哪个婆子,让她被欺负了去,我定不饶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