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凤翔府外。
汉、契丹与唐兀骑步军万户宋平带着手下十位千户在营门外迎接贺兰国王赵诚。因为已是夏天,蒙古人不耐暑热,每年这个时候,蒙古可汗都要找地方避暑。这次窝阔台也不例外,他在解决了潼关以西金国各重镇之后,就去了位于北方丰州的官山九十九泉避暑,并要召开诸王诸将大会,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计划。拖雷也率领本部主要人马去赴会。所以也毫不例外的,宋平这个万人队留在此地驻守。
宋平瞅了瞅身边的称得上是过命交情的手下千户们,他们都在小声地闲聊着,他们的表情轻松惬意,全无战时的紧张与焦虑之色,如果能够,他希望永远都是这样平和。有时,他甚至希望能成为一名农夫或者牧民,整天算计着柴米油盐,不求日子最好,但求更好。这是一种奢望。
他将目光投向西南宝鸡的方向,远方天地相交的地方泛着蓝色的烟雾,他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从表面上看不出他内心在想些什么,直到有骑兵来通报贺兰国王就要抵达时,他才恢复了神智。
契丹千户古哥道:“宋大哥,咱们自从四年前留驻在关西陇东,就颇受贺兰国王关照,说来惭愧,我等还从未当面谢过他呢。”
宋平在军中时日最长,个人勇猛自不必说,御下虽严,但又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从不克扣属下的功劳,私下里能与所有下属打成一片,这些千户们对他十分敬服。不在颁布军令这样严肃的场合,众人都尊称他为大哥。宋平本人对此也十分自豪。
“是啊,宋大哥。这贺兰国王平时多有送牛羊金银镐赏全军,诸位兄弟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听说大家的家眷都在中兴府购置家产,平时也颇得国王关照。怎么说,我等也应该当面谢过啊。”千户郑奇也说道。
“听说贺兰国王少时即有贤名,小弟常听河西百姓对他交口称赞,都说他是佛祖派来的活菩萨。”另一人道,“就是我军中那些本地补充来的骑军,也都是这么说。”
“呵呵。”宋平轻笑道,“传言应多有些夸大了。不过,国王也是一位不凡的贵人,他对我有活命之恩,我却从未表示什么,他也不以为意,这等心胸也是让我等钦佩的。一会他来了,诸位兄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让国王小觑了我等。”
“那是!”手下众千户们点头称是。
远远的,一队三百人的骑兵呼喝着驰来。当先者一袭白衣,就在宋平等人疑惑的同时,瞬间就驰到了他们的面前,那高头大马比寻常的骏马要高出半个头,浑身赤红色,如炭火,浑身不带一点杂色。那白衣人轻提缰绳,胯下的骏马立刻停下奔势,两只强壮有力的健蹄在半空中乱跳,将奔势卸去,像是要将身前的诸位踩在自己的蹄下。那马匹发出两声兴奋的嘶叫声,惹得宋平等人身后的坐骑发出一阵短暂的骚动。
好一匹神骏不凡的烈马。
众人又瞧见白衣者身后的三百名骑兵,个个均是健美的好男儿,佩刀挽弓持枪,齐刷刷地停在了白衣者的身后。只有那些长年在马背上弯弓射箭与令行禁止的军中男儿,才有此表现。
白衣者潇洒地跳下坐骑,冲着众人一抱拳,高声地问道:“在下赵诚,敢问谁是宋万户?”
“这就是贺兰国王赵诚了。”宋平身边的千户们心中想道。他们一边在感叹外表儒雅的国王赵诚骑术相当好,一边又觉得这个国王好像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一时间没人能搞明白哪里有些格格不入,想当然地认为那是身份使然。
宋平是认识赵诚的,尽管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有许多年未见过赵诚,但赵诚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却是最深刻的。至今,他只要想起赵诚,他的脑海里总会首先想起当年在西域第一战后所见过的那位少年形象,这让他以后见到赵诚时,总觉得眼前的赵诚有些不真实,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他。
而宋平能真真切切确认的却是眼前这位白衣来客的成长,一步步向权力之巅进发,相对应的是身上的气势随着权位的增高而增加。
“宋平参见国王!”宋平走上前去抱拳道。
“嗯,我与宋将军有很多年未见了吧?”赵诚点点头问道。
“回国主,有十二年了。”宋平恭敬地回答道,“若不是国主当年搭救,宋某早就尸骨无存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宋将军当年在讹答剌一战,让我印象深刻呐。对了,当年我亲眼所见有一位契丹将军也是作战勇猛,不知是否在你军中?”赵诚道。
“回国主,那是末将属下古哥兄弟的胞兄,却是早已战亡。”宋平答道,他指着古哥道,“这位就是古哥千户。”
赵诚走上前来,热情地拍着契丹千户古哥的臂膀道:“看到你,我就想起十多年前讹答剌城外的那位契丹将军。利箭横飞,弹石如雨,你的兄长不动如山,冷静指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气势,只恨平生未与其谋面。”
古哥深为感动,连连道:“国主称赞,在下代我兄长感谢国主厚爱。”
“厚爱?此话怎讲?”赵诚脸上很是诧异,“我不过是夸了令兄一句,当不得‘厚爱’两字。”
“国主日理万机,想来并不是太清楚,我兄长留有三子,数年前蒙国主开恩,在中兴府授良田数百亩,我那最小的侄儿还入了贺兰书院读书,去年我见过他一面,出落得一表人材,这都是国主的恩赐啊。”
赵诚脸上显出惭愧之色:“哦,这些事情我都有过吩咐。只是像我这样的窃居高位者,通常就是发号施令,让手下人跑腿办事,至于办得怎么样,有没有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的,我却是一问三不知啊。今日听古千户一席言,我惭愧啊!”
赵诚这话虽是故作自我批评之语,然而却比什么自夸的话都要管用得多,也令人尊敬得多,众人对他的好感增加了一层。赵诚此时心中确实有一些惭愧,倒不是什么尸位素餐,而是因为他猛然发现自己现在不论在什么场合撒谎,都不用打腹稿,而且相当自然流利。最初他是为了生存,然后为了谋权,最后就成了本能的一部分。
就连自称也都是因场合而变,在蒙古可汗或者任何一个孛儿只斤氏人面前,他自称臣,一付恭恭敬敬的样子,甭管对方有没有权力;在宋国人面前他自称本王,或者谦虚一些称小王,端着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自称“我”,那么听众不是他的亲密属下,就是他真心尊敬之人,还有就是他刻意套近乎的人。
秦九带着后续的百辆行军车赶了过来,里面装得都是宋国人送给赵诚的金银与布绢的一部分。
“我这次是奉可汗之命出使宋国,刚刚回来。听闻诸位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所以特意绕道前来劳军。”赵诚示意秦九将车辆上的油布扯掉,露出里面的财物,“这些财物,就算是我的一点薄礼吧。”
“这可是国礼啊,我等怎敢贪享呢?”宋平推辞道。
“呵呵,宋万户不必担心,我在临安时曾遇到歹人意图谋刺我,天遂人愿,有惊无险。所以宋国皇帝用这些财物来赔礼道歉。老实说,这只不过是宋国皇帝送的一小部分,送给诸位劳苦功高的将士们,也算是送对了地方。宋万户可不能嫌少啊。”赵诚道。
“不敢、不敢。”宋平当场就收下,吩咐手下郑奇道,“将国主所送厚礼轻点一下,分与全军所有弟兄,不要截留一个子。”
“宋大哥这话真让小弟不痛快,我怎会做那种下作之事?”郑奇反对道。
“是啊!宋大哥,您放心,在您的手下,谁敢私吞一个子儿啊。”古哥等人见真金白银可分,也都眉开眼笑地地附和道。
“真不长眼,这是贺兰国王亲自送给我等兄弟,贺兰国王当面,还不向国主谢过?”宋平板着脸,佯骂道。
“我等谢过国主!”众人也自知自己有些失礼,连忙齐声称谢。
“免礼!”赵诚点点头。
“末将诸人常年行伍,只知攻城拔寨,不知礼数,让国主见笑了。”宋平表示歉意地说道。
“军中之人,就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里要讲什么虚礼呢?”赵诚却爽朗地说道,“诸位说对吧?”
赵诚很能调动起气氛,众千户们见赵诚这么爽快,也都高声称是,热情地簇拥着赵诚往营内走。众人将酒取出,请赵诚及他的部下痛饮,赵诚来者不拒,毫不顾及身份地与他们直接环坐在地上,猜枚行令,拼着酒量。
酒过三巡,众人虽然都脸色通红,但热闹的气氛也到了高潮。
“国主真让在下大吃一惊,方才在城外刚见国主,在下还以为国主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呢,没想到却与我等粗人能够坐在一起痛饮。”古哥捧着一杯酒,“我古哥再敬国主一杯。”
“古千户这话说得让人糊涂了,我们国主本就是知书之人,什么叫‘还以为’?只不过我们国主不仅知书,也懂骑马射箭,文武双全。”秦九抓住他话中的漏洞。
“话说错了,就应该罚酒一杯。”郑奇大笑。
“我看应该罚三杯才像话。”另有人起哄道。
“两杯不行吗?”古哥面色一窘,想讨些便宜。
没想到众人不给面子,都异口同声地拒绝道:“不行!”
古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连喝了三杯,酒入肠胃,口中却高呼:“痛快,真痛快!”
“好!”赵诚大赞,又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邀着古哥道,“古兄弟爽快,我也回敬你一杯。”
他已经不称对方头衔,而是直接以兄弟相称了,众人都暗赞赵诚平易近人之余,也对赵诚酒量表示敬服。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千户眼中,好酒量并且爽快的人才是最容易让他们感到亲近,也最容易与他们打成一片。
“国主这次来得突然,又对我等十分厚爱,末将军中无好食材招待,怠慢国主了。”宋平道,“不如国主在我军中多呆两三日,末将明日与诸兄弟们去陇山中行猎,用亲自得来的猎物款待国主,您看可好?”
“宋兄弟这话也错了。自古同榜进士,称同年,交情要比寻常人要亲近得多。这打仗也是一样,同一个帐篷里睡过,同一个酒囊中喝过酒,同参加过一场硬仗,一同负过伤、流过血,文人之交却比不上这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这才是真交情。”赵诚道,“故这打猎也一样,你们去陇山中打错,怎么将我一人撇下?难道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个不劳而获之辈?”
众人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宋平却自顾自地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末将错了,我认罚。”
郑奇捡起赵诚随意扔在地上的角弓,拉起弓弦试了一试,心中对此弓的强度大感意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真是国主用的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