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老宅子屋瓦虽在,却是茅草丛生、蛛网密布。刘不一先让管家到邻村找了十几个人修补了近一天才能勉强住人。刘不一夫妇和惜儿护着孟母先乘车过桥往北去,出了城才换成滑竿,一路往孟家老宅去。越过山岗,穿过黑森林,那崎岖的山路仿佛昨天才走过一般。孟母恍惚中歪着头看着周遭的景物,当她看见当年那间小木屋时,干涩的双眸中不禁浸润出些许泪水。她想要说什么,却有气无力。同行的人都只顾着赶路,况且连刘不一、艾婉都不识得路,边走还得边问。没有人能理解此刻孟母的心情,这些年,几度花开,几度花落,都只有她一个人默默记着。
终于到了孟家老宅,孟母兴奋地打量着家园: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墙还是当年的墙,只是树一年比一年高,人一个比一个老了。隔壁家的大婶已经全白了头发,握着孟母的手哭道:“老孟家媳妇儿你回来啦。”
孟母努力点点头。大婶边哭边打量刘不一、艾婉等人,对孟母说道:“应该是我这把老骨头先走的。怎么你却先躺下了呢。不过你算有福气了,瞧瞧这儿子、媳妇儿的,多争气,多孝顺。”她看着小刘义,高兴地说,“瞧这大胖小子,是你孙子吧。孟森也真是有出息。”孟森离开老家时才几岁,这时大婶竟把刘不一认作了孟森。
孟母听此话,不禁自嘲似的凄然一笑,不作解释。刘不一和艾婉听了都尴尬不已,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在外人眼里,孟母的确是有福气。
惜儿见状生恐大婶再说些什么尴尬的事,连忙对大婶说道:“婆婆,我们大娘身子不大好,一路过来也累了。就先回去歇着了,等改天再请您过来聊天。”这才把邻家大婶请走了。
惜儿安顿后一切,轻轻走进孟母的屋。艾婉冲她使了个眼色,与惜儿走到屋外悄声说她道:“我虽然着急,但你大概也知道。老太太生他的气,见了我难免会想起他,会动怒。所以得辛苦你在里屋照看。我们就在外屋,有什么事情叫我们就行。多谢了。”
惜儿道:“太太放心。不为别的,就为大娘平日待我的好,我也会尽心的。”便端了米粥轻轻走了进去,来到孟母身旁说,“大娘,你喝点粥吧?”
孟母把头一扭,望着窗外。惜儿换了方向,孟母仍倔强地不吃,头向窗外歪着,眼睛始终盯着窗外。惜儿好奇孟母在看什么,顺着孟母的目光望出去,原来是院子里那棵桑树。
屋外的春雨也下了三天,阴冷得很。天放晴时,因为修葺屋子而新割的茅草堆上还滴着水。傍晚五六点钟的太阳照在脸上依旧暖洋洋的。孟母忽而缓缓张开嘴,低声说:“我想到外边儿看看。”
惜儿赶紧到外屋告诉了艾婉和刘不一。刘不一思量再三,走进屋对孟母说:“妈,我抱你去。”他抱起奶娘抱起,这一次孟母没有反抗。刘不一将奶娘轻放在院子里的安乐椅上,椅子被艾婉用棉被铺得暖暖和和的。抱起奶娘那一刹那,刘不一才发现乳母是那样轻。
孟母躺在庭院里,看着夕阳照在油亮的桑树叶上,微笑着喃喃自语:“森儿小时候就喜欢爬树给我摘桑葚吃,我还老打他。他爸在的时候也年年给我摘桑葚吃。”艾婉和刘不一蹲在老奶娘身边,握着她那温存的手。
惜儿看了看身旁已经凉掉的米粥,问道:“大娘,你想吃点什么吗?”
孟母想了想说:“那就百合莲子粥吧。”
惜儿连忙答道:“我这就去。”她找来了食材在厨房里忙活,边熬边往院里看,不知是柴太湿了,还是心头难过,她竟边煮边流泪了。临到端粥出来,惜儿稳了稳情绪,把哭丧的表情换了,将粥碗捧到孟母跟前,挤出笑容说:“大娘你快尝尝,看看比你的手艺还差多少。”
孟母抿了一口粥说:“嗯,真好喝。好久没喝过你煮的粥了。惜儿你的厨艺又精进了。我是没福气,没有生得像你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儿。”
惜儿扑通一下跪下来,流泪说道:“大娘要是不嫌弃,我就是您的女儿。”
孟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把年纪,倒白捡了你这么个好闺女。”她从衣服里摸索了一会,拿出连心坠儿来。惜儿不知道孟母要做什么,孟母和她讲过这个东西的来历。孟母招手让孟惜靠近些,亲自给她戴上了。惜儿又感动又难过,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连声向义母道谢。
老奶娘转过头看着刘不一和艾婉说:“我之所以想和这个粥,是因为这粥有个意头:望你们执子之手,白头到老。”孟母忽觉喘不上气,停了停继续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们俩跟般配。”
刘不一握着孟母的手,越听越痛苦内疚,不禁失声叫了一声“妈——”便扑在孟母怀中懊悔地大哭起来。
“唉——”孟母心满意足地应了。
刘不一拿起孟母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说道:“您打我,您骂我吧。”
老母亲含泪说道:“做妈的哪能记恨儿女。我只是心痛呐,你们兄弟不和。以前我就害怕,怕你们闹矛盾,让我居中不好断理。现在好了,我管不了。惟愿你们俩夫妻和顺。”老母亲将儿子与儿媳的手拉到了一起,握了又握。孟母从怀里缓缓掏出耳环,递给艾婉,说:“这对耳环是给曹家媳妇的。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你要答应我。好好守着他(它)。”
艾婉泪眼婆娑,咬牙点头答应。
孟母像母亲一样,轻轻抚摸了惜儿的头发,对刘不一和艾婉说:“我和惜儿很有缘分。本想我还能活几年,为她操持操持,找一户好人家,看着她出嫁。”她微笑着安抚早已泣不成声的孟惜,继续说,“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你们俩也都是父母早逝。可怜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你们要多照顾。”
刘不一和艾婉也点头答应。
孟母低头对孟惜说:“惜儿,好闺女,别哭。人都是要走这一条路的。你帮我把包袱里的匣子取来。”
孟惜依言把孟母的包袱拿来,从里边取出匣子。抽开木板,里面的黄豆粒粒金黄。孟母用手抚摸着,用眼看着,心里无比踏实,轻轻合上匣子说:“我一直痴痴地等,等了三十年,又等了七年。他们都没回来,我只好去找他——他们了。”母亲的话没有说完就在暮色的怀抱里沉沉地睡了。那一盒满载希望的黄豆从她沧桑的手里滑落下来。豆子撒了出来,哗哗地往外滚。天边烧着火红的云彩。她轻轻地去,正如轻轻地来,何须挥动衣袖?质本洁来原是云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