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仅有的一盏床头灯因电压微弱而忽明忽暗,灯丝如血丝般红得令人胆寒。临时加置的油灯反而亮许多。
韩湘苍白的嘴唇一张一翕,如同快要燃尽的油灯一般时亮时暗、时醒时睡。或因病房外的吵闹声,或因刺骨的疼痛,又或是窗户吹进来一股凉爽的风,韩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量四周:只见一个人影走过来。她努力睁大眼睛,痛苦万分的脸上忽然露出笑颜。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师兄你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张被痛苦占满的脸,孟森轻靠病床点点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韩湘看见孟森额头的汗水,忽然笑道:“还记得当时给我做的滋水枪吗?我一直珍藏着呢。”她笑起来跟小时候一个样,天真烂漫。
孟森不曾想韩湘见面竟不说别的,先说起儿时趣闻来,有些错愕。他含泪点头,俯身为韩湘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记得。当然记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灯光下一竹筒晶莹饱满的米饭还冒着热气。
韩湘眼前一亮,欣慰地笑道:“是你说过的竹筒饭。”
孟森道:“来,我喂你。”
韩湘轻咬了一口饭,心满意足地说:“师兄,到底没骗我。终究回来看我了。”微笑着闭上了双眼。米粒从孟森颤抖的手中滑落,泪珠儿从孟森的眼眶漱漱而下。
晚风轻轻撩动纱帘,把澄澈的月光折射进来。
门外依旧吵闹。看守不耐烦地说:“妈的,管你是什么人,先拿下再说!”便要拿下那位医生。
“大夫,大夫,快去看看我妈妈吧。”一个孩子哭着跑过来,拉着医生说道。
于是看守放了手让医生随着那孩子走了,不曾注意那孩子在拐角处的轻笑。
柳林跃下楼去,穿过花园,回头望了一眼漆黑的病房,习习秋风吹动薄纱窗帘。远处传来婴儿呱呱坠地之声,远远地仿佛有一阵欢喜之声,侧耳细听,却似有似无。再走几步,驻足于院墙之内再听时,惟有竹梢沙响随风动,残月孤照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汽车急匆匆地开进了医院,刚一停稳,艾婉就开门跑出来,刘不一紧随其后。二人来到走廊尽头,见李铮正怒不可遏地与看守争辩:“混蛋,让我进去!”
看守答道:“说了多少遍,这是重要相关人,无关人等不许见。”
李铮向前挣拽道:“我是他同学。”
看守不耐烦地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快走,快走,不然把你当嫌烦逮起来。”
李铮愈发恼怒,正要往里冲。刘局长走上前道:“放开!”看守见是刘局长,连忙放了手。刘局长说道,“我做得主,他们是同学,让他进去吧。”
李铮一把挡开看守,冲进去,随即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艾婉听了,心下当即一沉,连忙跟着进去,扶着门,但见清风扶月人惨淡,一股悲凉从心底涌出来。屋子里灯光很暗,李铮抱着韩湘扶尸而泣。艾婉缓缓地向病床挪动,她还在努力仔细辨认床上的人。走到床前,她还在怀疑,还不肯承认,不愿证实眼前躺着的就是湘儿。早上她还曾和自己说笑。看清了韩湘那张惨白的脸后,艾婉双眸里的泪水瞬间就奔涌而出了。
刘不一跟进病房,只见艾婉伏在床头哭泣,心中悲恸不已。他看着眼前这位早夭之人,千百滋味涌上心头。过了许久,刘不一轻轻地为韩湘盖上白布,李铮却一把抓住刘不一的手,想要再多看韩湘一眼。于是,刘不一扶起瘫软的妻子,慢慢离开。艾婉却舍不得小师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不住地回头望,望一眼,哭一阵。楼外不知谁人在低声吟诵纳兰性德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醉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隔日,韩湘落葬,葬礼简单朴素。唯有蔡玉、艾婉、张博明、金晖等几个亲近的师兄、师姐出席,忆及昔年情谊,不禁纷纷落泪。伤心者莫过于李铮,素服哀颜、形销骨立。如果不是曾经见过他几次,艾婉肯定认不出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七尺男儿。艾婉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位后生,正如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
刘不一姗姗来迟,向韩湘的坟头拜了拜。
李铮两眼怒目圆睁,质问刘不一道:“你来做什么?”那是一种恨不能吃其肉、饮其血的愤怒。
刘不一说道:“朗之,我只是想来祭拜一下韩湘。”
李铮怒吼道:“你给我滚!湘儿不想见到你。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不一悻悻地离开。艾婉和蔡玉都十分不解。张博明走到李铮身边轻拍肩膀安慰。
柳林坐在床边,看着已有些枯黄的小柳树发呆。
福生轻轻开了门,柳林回过神来示意福生不要吵醒熟睡中的席婷,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福生这才说道:“先生。韩湘小姐已经落葬了。”
柳林无奈地点点头,他没有出席韩湘葬礼,倒不是有所顾忌。只因席婷的伤情太过严重,以至他无法抽身。为了营救柳林,当日席婷一直在奔走,根本顾不上处理枪伤。他淡然说道:“你回去吧。”便预备回屋照顾席婷。
福生叫住他:“先生,还有个情况。”
席婷渐渐康复,这日,柳林扶了她下楼。她便拿起桌上的报纸打发时间,不解地说:“这篇文章活像个祭文。”
柳林接过来看了一眼,却不怎么意外,说道:“与其说是祭文,不如说是檄文。今天是湘儿头七。这个署名‘甄维仁’的作者笔锋虽然有些青涩稚嫩,但遒劲犀利辛辣,丝毫不逊于庄大山。他甚至公开指责刘不一假仁假义,言之凿凿,显然是握有确切证据。”
福生走进来说道:“先生,报纸都已经加印了。”
柳林点头道:“好。这回他们必然会借前车之鉴,大力压制。我们就来比比看,谁更厉害。”
陶桥匆忙走进书房,向刘不一说道:“老爷,那些报馆倒是一吓唬就没事了。可有好多私自印刷的传单。这次可是指名道姓地大加挞伐。尤以对您的攻击最为猛烈。言语之间似乎还暗示有更惊人的内幕待揭发。”
刘不一说道:“湘儿死后,她存在李铮那儿的箱子就失踪了,我便猜到会有这种情况。也罢,新市长尚未到任。胡为正好可以帮我们大忙。你告诉他,从印刷厂查起,那么多传单。不像个把小作坊能做出来的。”
“那好。我这就去告诉胡局长。”陶桥便要出去。
刘不一说道:“慢着。虽然我知道是李铮。但看在韩湘的份上,你让人在胡为抓他前知会李铮一声,让他逃脱一次。算是警告吧。”连忙去告知胡为。
胡为果然顺藤摸瓜,一路查到了李铮的住处。陶桥依刘不一所言,提前通风报信,让李铮得以逃脱。
李铮却不甘心,一面四处躲藏,一面继续发布文章。这一日,他在闹市将文稿转交给金宝,正要离开,却察觉到了周边的密探和巡捕。李铮连忙拿出两块大洋递给金宝,嘱咐道:“孩子,你小心别让人看见文稿。万一被人捉住了,你就说是个不认识的人给了你两块大洋,要你把文稿藏到城东的破庙里。你若脱险,告诉那位先生,我一有机会就会再写文稿的。多谢帮我印刷。”李铮来不及多说,匆忙混入人群,密探和巡捕已渐渐靠近他。
李铮举目四望,有些绝望。一辆自行车突然在他身旁停下:“快上来。”原来是张博明。李铮赶紧坐上后座,随了张博明往去他的住处躲避。
到了住处,张博明默默地走在前面,严肃而低沉地说:“你终究还是没有听我劝告,继续写稿子。”
李铮淡然答道:“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再为非作歹。我还留有韩先生留给湘儿的文件藏在我这儿,把他们公之于众,我责无旁贷。”他说此话时,眼眶泛红。
张博明回头问道:“你想凭一己之力把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掀翻?醒醒吧,前门走虎后门就会进狼。你赶走了一群肥鸭子,来了一群柴鸭。要把他们喂饱,又要搜刮的民脂民膏。受苦受难的不还是老百姓吗?”
李铮轻蔑地一笑:“这就是你最近想出来的道理?哼!眼见豺狼横行,我们却坐视不理?面对现实吧。你的无视是一种懦弱,你的沉默是他们的帮凶!纵使我不能救民众于水深火之中,却能让他们明白何谓‘真正的民主共和’。这就是我要的报业自由,我要的新闻理想。我不仅是为无辜枉死的韩湘讨回公道,更是为了对得起我这颗火热的心。这些不正是当初我们报考新闻学的初衷吗?”
“我——”张博明一时无言以对,陷入深思,李铮的话使他记起当年转学燕大时韩青曾问自己:你是否能不忘初心,得以始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