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凤宁宫里才有了动静,太后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皇上驾到!”李长安的声音在凤宁宫响起,紧随着的便是皇帝进入内殿的身影。太后恍惚回神从窗口转身看向进来的皇帝,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皇帝见太后憔悴的模样心里也是五味翻滚,自从办了狄家之后太后病倒他就没有来过凤宁宫一次,他不知道该拿什么面容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养育了他多年的女人,是太后将他送上皇位,同样也是太后害的他母妃多年如此。他恨她却又不能恨她。今日亲眼见到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后这般他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他还是太过心软。将亲情看的太重。
“儿臣参见太后。”皇帝微微颔首,敛下的眉目不知道是什么情绪。这是该有的礼节。
太后听罢却是心里一阵冰凉,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过来才从窗边走了过来,稳稳的坐在了软榻上。挥挥手让秋暮关了所有的窗户这才开了口。
“皇帝不必多礼。”太后扯出一个微笑示意皇帝坐下,手中的暖炉抱在怀中越发的紧。窗户一关室内明显感觉到了暖和,殿内正中的精致香炉中泛起袅袅青烟,香气缭绕。
皇帝也不客气抬脚便走到太后下首坐下,却是不发一言。他不过是没有想到该如何面对太后罢了。而太后则是在等,时间拖得越久对她就越有利。
室内的气氛有些诡异,皇帝与太后各自低眉敛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长安与秋暮同样也是低头不语,四周值班的宫女太监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宫中的传闻他们都知道,见太后与皇帝这般真心觉得各种难熬。
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皇帝终究坐不住了,他的事多着呢,没空在这里浪费时间。
“太后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皇帝一点也不客气,他也客气不起来,在知道真相之后能够保持这样镇定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这些年景太妃受的苦不是一般的多,他每日都要去景太妃哪里一次,听太医说景太妃这些年留下来的病症,每一项都让他对太后又厌恶几分。景太妃什么都不说只是见到他来都会笑逐颜开就那么看着,生怕一个眨眼他就不见了似的。现在想起景太妃在看看眼前的太后他心里瞬间就有了比较。太后是养育了他多年,但是仅仅是为了她的权势,为了狄家罢了,何况,狄家风光了那么久自己纵容了那么久也算是太后与自己互不相欠了,如今太后依旧是太后,他不会动她,只要她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当这个太后。想到这里皇帝似乎是想通了一般呼了一口气,眉目间也轻松了不少。
太后见皇帝这么说不由得心里一惊,皇帝的声音不算冷漠,却也并不温和。倒是带着几分轻松与无所谓,好像自己这么问没有什么不对,这样的说话方式经历了几十年一样。
太后不怕皇帝不与她说话,不怕皇帝恨她不见她,就怕皇帝这般的风轻云淡,那样便说明皇帝对于这件事情已经看开了,不介意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在皇帝眼中一点分量都没有了。若说有,不过是这个太后的名头,皇帝名义上的母后罢了。但是这个太后在皇帝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太后抬眼放下手中的暖炉,秋暮上前接过去让后递过去一杯温度适宜参茶。太后接过来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殿内的香炉看向皇帝面色无波的脸,这才执起茶杯拿起茶盖轻轻的在茶盅上嗑了几下,参茶升起几缕轻烟,模糊了太后的面色。
“当年哀家入宫之时不过十五,狄家嫡女的身份让哀家轻而易举的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狄家当时是鼎盛时期,青家与季家家主那时候与先皇是生死的兄弟,那时候青家与季家才刚刚起步,自然无法无狄家相比较。先皇刚刚继位朝纲不稳借助狄家的势力势在必行。”
太后似乎有些缅怀当年的事情,在说道先皇时脸上的神情也格外的柔和与怀念。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虽然她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太后见皇帝不语微微扯起唇角浅酌了一口茶水,继而挥挥手让秋暮带人下去。秋暮领命乖乖的退下,李长安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帝也识趣的退到了外面,皇家的事情他们总归不好打听。
见众人都退了下去室内只剩下皇帝与自己太后才重新开了口:“哀家第一次见到先帝是在哀家十二岁的时候,十六岁的先帝意气风发却因为母妃地位不高并无问鼎皇位之优势。那年是皇家围猎,几位皇子明争暗斗着要在崇明皇面前出风头,只有他一个人惬意的什么都不在乎偷偷的跑掉了,好巧不巧的撞到了哀家,那时候真是小孩子眨眨眼就要哭,他便抓耳挠腮的要哄,说是要给哀家抓兔子,哀家这才破涕为笑跟在他身后往林子里走,最后还迷了路,天大黑的时候才听到有人来寻,也亏了没有过夜狄家也就没有追究,倒是先皇被崇明皇骂了一顿禁足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就有人将一直兔子送来了狄家给我。人却始终没有露面。生在狄家十二岁已经知道了够多了,也知道皇子之间争斗的厉害,他一直被打压,即便没有争宠的心思。狄家的女眷向来单薄,只有哀家一个嫡女,连庶女都没有,自然是倍加宠爱。就因为那一场意外先皇在毫无可能挣得皇储位置上胜利了,先皇继位之后便履行了对狄家的承诺,立哀家为后。”
太后说到这里言语中满是心满意足,说的这般风轻云淡。可是试想一下。当时狄家那么庞大的家族皇子们自然对其趋之若鹜,辅佐谁都比辅佐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来的划算,可想而知当时的太后话费了多大的心思与手段才让狄家妥协。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太后能够拥有实权这么多年并非是偶然的。她的心思真是重的可以。
皇帝对于这事知道一些,却并不知道其中原委,经太后这么一说对太后倒是多了几分敬重,能够为自己爱的男子做到这种地步的人是在是少数,何况。皇帝默然。何况先皇的爱实在是太廉价了。
皇帝猜的不错,太后知道当时的那个偶遇很有可能是先皇安排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她的爱并未掺杂别的东西。即便知道那不是意外,但是不是意外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确对他动心了不是吗。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敛下眼睫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在手旁的桌子上,拢了拢衣袖的褶皱一手搭在椅旁将重心放在左边再度开口:“先皇是个温柔的人,他对哀家极好,哀家一度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是却越发觉得这样的先皇看似离自己很近实则却很遥远。他对哀家没有感情,更多的是愧疚与疏离。即便哀家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执掌着整个后宫看似拥有着的一切是别人一辈子也无法比拟的却不知哀家要的并不是这些。哀家也不怨,即便后宫人数众多但是皇帝对谁似乎都是一个样子,放眼整个后宫也只有皇帝对哀家才会多一份不明的情感。哀家原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就算了,可是却没想到一个人的到来让哀家的梦彻彻底底的破碎了。”
说到这里太后没有想象中的怨毒与愤恨,更多的是哀叹与不甘,其中还夹杂着一点释怀,或许说出来她会好受许多吧。
皇帝似乎能够想象的到太后说的是谁,见太后的情绪这般倒也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皇家从来都是是非多,他身处这个位置又何尝不是。
“那是一个叫做景晨的宫女,一开始哀家只是以为皇帝不过是兴趣罢了,但是看着这女子从才人到昭仪哀家这才正视起来。原来先皇也是有心的,也可以露出那样的微笑,可以这样的去爱去呵护一个人。哀家见过,景晨的确是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不骄纵不争宠不自视过高也不仗势欺人。这样的女子就是哀家也想要捧在手心。先皇爱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可是又有谁知道,当年的哀家也是这样一个女子,却因为家族因为先皇一步步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手段可怕心机深沉的皇后。哀家嫉妒她,即便深处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后宫还能保持这样的纯真,哀家恨,哀家曾经也是这样,若是先皇想要,哀家现在也能是这样,可惜一切早已经回不去了。哀家开始护着她,所有陷害她的人都被哀家一一拆穿送进了大牢,牵扯的不仅仅是宫中的人,还有那些人的世家。哀家与她为善,如果说是真心只怕说出来也没人信吧。”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自嘲,是啊,你都把人家害成那个样子了还说什么真心。当时的太后的确救了景太妃不止一次,或许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经常想自己若是不经历这样的变故大致也该是这个样子,可是当她看到先皇对景太妃嘘寒问暖宠爱有加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的去妒忌,先皇对她也是嘘寒问暖,眼底却少了几丝该有的情谊。那个时候狄家略有衰败之势,太后又一直一无所出,正巧,还是昭仪的景太妃怀孕了。
“太医查出了她怀了孕,先皇高兴的合不拢嘴,直接就升了景惠妃。没多久哀家也传出了怀孕的消息,太医查出来的时候比景惠妃似乎早了一个月。先帝似乎特别的高兴,说是双喜临门。当月便设了国宴,皇宫里一时间热闹非凡。哀家生产的那一天景惠妃早产,先皇守在景惠妃院子里寸步不离,却是听闻哀家难产一路在哀家宫里与景惠妃宫中来回忙碌。最后哀家生了一子,而景惠妃却生的是死胎。”太后说到这里似乎对于先皇听闻她难产马不停蹄的去看望很是满意,说道那里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不过在说道死胎的时候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低落。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风轻云淡。
皇帝似乎对这个秘辛不太感兴趣,不过对于太后言语中的情绪却是听的清清楚楚,说到底太后也是一个可怜人。为了先皇与狄家抗争,逼迫自己成熟起来辅佐先皇夺得皇位稳固朝纲,可最后换来的只是一个带着温度的人与那没有爱的嘘寒问暖。虽然知道爱这回事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的但还是会忍不住要愤愤不平。或许先皇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的话便也没什么,因为她可以欺骗自己说这个人根本就不会爱,不懂什么事爱。可是最终他还是背叛了她爱上了别人。尤其是这个人本是自己,至少是曾经的自己。而自己之所以改变还是因为这个人,不管是谁都不会不去嫉妒恨吧。
太后看皇帝若有所思却没有该有的愤怒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其实是不希望被皇帝恨的。她希望被他原谅,至少,该体谅她。
太后不意外的说出了真相,即便知道皇帝已经猜到了她还是要亲口说出来。
“哀家当时本就没有怀孕,景惠妃的孩子被哀家抱了过去,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怪哀家心理觉得不解气,即便是死也想让先帝与景惠妃天人相隔,若是当时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没有遗憾的意味,故意的咬牙切齿似乎就是说出来给皇帝听的。
“您不会的。”皇帝忽然开了口,听了这么多他似乎真的理解了太后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太后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太后却是听了微微一愣,似乎没明白皇帝说的什么意思,眼睛里竟是迷茫。
“太后深谋远虑心思无人能及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太后不是不想,而是不舍。”不舍的景惠妃还是不舍得先皇伤心,这个问题只怕只有太后一个人知道了。
太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哀家的身体一直很好,没理由肚子那么久都没有动静。后来才知道是先皇不想让哀家怀孕,也是,狄家那时候权势滔天,若是哀家有了只怕没有人能够制得住狄家了。哀家恨过,怨过,后来哀家就想,先皇宁愿负了景惠妃也要让哀家抚养这个孩子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多年来终究还是每个头绪。再后来看先皇对景惠妃照顾的无微不至才明白,原来先皇给不了哀家想要的却始终还是尽其所能的弥补哀家,先皇还是一日既往的温柔,即便他不爱哀家。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哀家什么心思都淡了,先皇走的早,只留下哀家与景惠妃再这孤零零的世上,哀家知道先皇希望景贵妃好好活着,哀家也知道先皇担心这朝野。于是哀家排除众议掌了部分权,即便是借助狄家的力量,狄家想先皇一心一意为的北堂皇朝不能毁在狄家手中,但是狄家也不能毁在北堂皇室的手中。”
听了太后这么说皇帝才恍惚明白,刚开始自己登上皇位的时候朝纲不稳为何狄家并没有发展壮大,本以为是因为有青家与季家的制衡,现在才知道都是太后的功劳。如今想象即便自己不对付狄家按照狄家现在的趋势只怕也没几年便会破落了。即便有一个大皇子在也无伤大雅,因为太后心里也是明镜一般知道皇帝不可能回将皇位给大皇子,太后表明态度这般支持大皇子不过是想要稳定狄家内部罢了,再者有大皇子在狄家也能长久一些。
皇帝再看太后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曾了解过她。他记忆中太后强势果决狠辣,心机手段样样不缺。可谁知道这强大的背后却是有着这样脆弱的心灵。他现在心里有乱了起来,到底该拿什么心情面对她?
太后是将自己抱了过去害的景太妃这些年过的极为不如意,但回头想想,若非如此自己如何能做上这个位置,只怕没有太后罩着自己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吧。向来父皇也许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太后这么聪慧又如何不懂父皇的心思。这些年太后对狄家的态度他看在眼中,看到的是一回事,那么没有看到的呢?狄家势大要发展太后如何阻止的?太后终究是狄家的人,但是却为了那个不爱她的人舍弃了狄家,她希望的不过是狄家安安稳稳,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皇帝再想他对狄家的处置是不是要变一变。当初他还真有心思在发配狄家的路上一次性解决完事呢。
太后听了皇帝的黄良久不语,手中的丝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珠这才再度看向皇帝:“是啊,哀家不舍。”太后当时的心思只怕也是很复杂的。明知道留下景太妃会给自己以及狄家招致祸患却还是留了下来。就竟是不舍景太妃死还是不舍先皇伤心她自己也不清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