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庆生宴我吃得索然无味,我夫君和兰兰大约见我情绪低落,加上兰兰已定了次日一早便启程,又有些离情别绪在里头,因此气氛一直有些低迷。后来,兰兰忽然说,她作了一首曲子送给我,这时我夫君道,他们一起演给我听。”
“他们一人抚琴,一人吹箫,琴音与箫声相继而起至相合的一瞬间,我便听出,那本就是一支需二人合奏的曲子,我并没有多想,连我夫君为何会吹兰兰为我作的这支曲子,我也以为是他们为了给我庆生,特地练过的。”
“可越往后听,我越心惊,曲音落地,我的心也坠了地。”
“我与夫君十年夫妻,我被宠得像个孩子,他却心机深沉,他的每一步算计,我或者不知,但他心里的喜怒哀乐,我却能感知得分毫不差。他也为我吹过箫,我们也琴箫合奏过,那份缠绵相依的情感,那份相近而不得相亲的隐忍,那样分明,我如何听不出来?他们哪里是在为听的人而奏,他们是为他们自己的心而奏。”
“兰兰说,姐姐,这曲子名为相随,我祝愿你和姐夫恩爱到白头,永远幸福。”
自秋老夫人一说起那姑娘的轻功,兰兮已知,她便是兰婆婆。
兰兰便是兰婆婆。
秋老夫人说到这里,停了许久。
她坐在那儿,仿佛被浓浓的疲倦紧紧包裹,她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除了厚重的疲倦,再无其它。
故事进行到这里,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纵然如她自己所说,她不可遏制地生了那些可耻的妄念,但她尚未付诸行动,却在这时,心口上被她最亲的人深深地插了一刀。
后面的事,结局兰兮已知,过程如何或许已不那么重要了。
秋老夫人咳了声,嘶哑的嗓音冲破了那倦意深深的浓雾,也穿透了早已逝去的沧桑岁月,恍似又站到了当年,无论是痛是悔,亦再见一见那事、那人。
“我端起桌上的冷酒,饮了口,将壶砸了,我笑出了眼泪,‘好曲!好曲!’,兰兰也红了眼眶,她有些担忧地望着我,没有说话。我心如刀割,指甲扎到肉里,却感觉不到疼。我看向夫君,他坐在离我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可为何我感觉离得那么远,远得我牵不了他的手,连他的视线也捉不到,羁绊不了。第一次,夫君明知我在看他,却没有回眸看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垂着眼眸,他的面容如玉般温润俊美,神情如水般温柔深沉,我一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我看着他,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他,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问,那还是我的夫君么,那个人还是我的夫君么?他始终,不曾抬眸。”
“我取了珍藏的梨花酿出来,加入了有幻情效果的迷药,不过几杯下肚,他们已醉得迷迷糊糊,我将他们扶回房间,给我夫君喂了一粒‘花开’,我为求子,费尽心机得了五粒‘花开’,试了四次仍未有孕,剩下的一粒便一直留着……想不到还是用在了夫君身上。兰兰武功极高,稳妥起见,我又给她喂了软筋散,这样她若闹起来,也拗不过我去。做完这一切,我除了他们的衣衫,熏上了合欢香。”
“我就坐在帘子外头,听着里边的动静。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的心不会再痛了,我不会再痛了,还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疼痛的呢,没有了,没有了……”
“事毕,我将兰兰弄走。待夫君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我告诉他兰兰已经离开了,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我又告诉他,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说,先假装有孕,临产时从外面抱个孩子回来,这样世人都以为那孩子是秋家的子孙,是我们亲生的,他应了,并且允了我这事由我自行安排。一个多月后,兰兰诊出有了身孕,我们便对外宣布了孕讯。”
“我们仍是旁人眼中的恩爱夫妻,他待我依然好,可我看着他,却再也看不到他对我的温情,看不到他对我的疼惜,时时刻刻刺般扎在我眼里的,总是他偶尔的心不在焉,偶尔的莫名感伤……我不愿意这样,我试着去忘记兰兰的存在,我告诉自己,我们只是缺少一个孩子,等我有了那个孩子,我们就圆满了。”
“十月怀胎,兰兰产下了一个男婴。嗯,就在这个山洞了,我亲手给她接的生。当我把那个婴孩抱给夫君时,他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晚,是她。’他猜到了,却没有问我一个字。他抱着孩子坐了一夜,第二天,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
“我说过,我夫君是很体贴很会照顾人的男子,从前我便是被他当孩子一般疼护着,现在,真的有了个婴儿,那么小小的,软软的,连我看了心里都像被填进了什么东西似的,何况是他?他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着这个婴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时时不离那孩子左右,连睡觉都亲自带着。”
“那日,夫君有事走开了,孩子拉了便便,恰巧黄妈妈也不在,我见他皱着小鼻子直哼哼,知他必是兜在那里不舒服,便拉开襁褓准备给他换块干净的尿布,谁知一不小心,就把手给弄脏了,我有点生气,就喝斥了他一句,哪知他像听得懂似的,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我越发恼了,就举起了巴掌,想给他点教训,这时,我夫君忽然闯了进来,他飞快地将孩子抱了过去,然后,看了我一眼,便走了……那一眼,里面带着满满的失望。”
“我就来这里见兰兰,那时候密道还没有通到松颐院,它的出入口在草园那边。夫君,他怎么能想得到,我就把兰兰藏在他的眼皮底下。我把刚才的事说给兰兰听,我说,我把那孩子当亲儿,夫君竟然不信我!我又骂她,骂她不知羞耻夺人所爱猪狗不如,那个无媒苟合的孽种也会遭天谴,不得好死……”
“兰兰始终不发一言,我越发气得发疯,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见兰兰躺在那里,满身满脸的伤,她大概以为自己要死了,睁眼对我说了一句话,自出事后,她不曾看我一眼,也不曾开过口,连生产时都没有叫过一声。她说,‘你没有为娘的心’。我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往日也曾听家中的仆妇讲过,贫苦人家都是自己带孩子,家中地方又小,常常是一边吃着饭一边给孩子端尿把尿,照样吃得喷香。因为是自己的骨肉,才不会嫌恶。”
“夫君另外整理了居室,带了那孩子一起住,外面的人,却以为是我产后体虚,夫君体贴地让我独居以静养,还父兼母职,亲自抚育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以宽爱妻之心。大概因为孕期我喂兰兰吃了太多药,那孩子生下来身上就带了毒,开始我们并不知道是毒,只以为是他体弱,等看出了一些端倪,也来不及了。那天晚上,夫君突然派人请我过去,我一进屋,看他躺在床上,面若金纸,我尚未来得及发问,他忽地对我一笑,‘水儿,我要走了。’我心中大恸,看到那孩子躺在他枕边,也是小脸苍白无一丝血色,一想到是夫君用自己的命换了这孩子的命,我便杀意滔天,却听夫君又说,‘水儿,你答应为夫两件事,保我秋氏百年基业,和一滴血脉延续。”
“夫君走了,我一日日活了下来。保秋氏百年基业和一滴血脉延续,我答应了他,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违诺。”
秋老夫人断断续续地说完,神色中恍似添了份轻松。
兰兮却不好过,只觉得心里闷得不行,有种很想拿把钻子钻一钻让那里透透气的感觉。
“兰兰最后怎样了呢?”过了一会儿,兰兮滋味莫名地问。
“我将她丢出去的时候,她容貌尽毁武功尽失奄奄一息,大概不久便死了罢。”
兰兮滞了滞,又问:“那秋夜的父母亲,是怎么过世的呢?”
秋老夫人仿佛忽然情绪很好似的,她瞟了兰兮一眼,带着打趣的口吻道:“你是想问,他们是不是我弄死的罢?”
“是你吗?”
“是意外,我答应过夫君,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的性命。”
她说是意外,兰兮相信那便是意外,只是,心中仍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不过,他死了之后,我的感觉竟然很不坏。”秋老夫人笑起来,“你瞧,那孩子死了,可他又留下了孩子,秋氏的血脉没有断,我没有对夫君食言,可他的儿子也只来得及看自己的儿子几眼,却没有办法看他长大,哈哈,多有趣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