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云看向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长者,眼神渐渐冷冽,不管当年对兰兮使坏的人是谁,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眼前这位,即便事前不知情,事后不尽知,但该知道她猜也猜到了,可她猜到后又作何选择?她选择了哑忍!如今兰兮归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可那又如何,她依然没作为!若说当年她察觉时事已矣,再追究亦于事无补,为家安,唯有忍;那今日,面对被苍家亏欠到没边的孙女,不说好好看着,掏心掏肺地弥补,反而淡漠自持,眼睁睁袖手看着其再次被算计,被欺凌。这便是她的愧对之心?这便是她的慈爱之意?若是如此,小兮,不稀罕!
被端云这么盯着,苍母仿佛无所察觉,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往后倚了倚,神色间含了缕缥缈的悲意,“那年中秋过后,八月十八,是长安街一年一度的灯会,那时这府里的一对孙子孙女也有四岁了,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小离他娘来回我,我便允了,本来想着也让兰儿跟去玩玩,这孩子平常总拘在那个小院子里,平日见的就只有身边侍候的人,还有我这个老太婆,倒是小离不知怎地常跑去找她玩,大概也是姐弟之间的缘分吧,现在,小离那么个性子,还是愿亲近她。”说到这里,老太太有些欣慰般地笑了笑,“后来想到兰儿是极静的性子,倒不一定喜欢往人堆里扎,加之我也有些不放心,便作罢了。八月十八那日,吃过晚饭小离又过去了,然后闹着要带兰儿一起去看灯会,闹得人无法,只好依了他……谁知,灯会还没散,下人惊惶失措地回来报信,说是孩子丢了……”
停了好一会儿,老太太忽而抬眼望着端云,认认真真地道:“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心里求着皇天菩萨,只愿丢的那个孩子是那对双生子中的一个,我宁愿短寿……可惜我前世今生行善积福不够,要这样报应在我那个可怜的孙女身上……”
端云冷冷地插言:“那两个丢了,不也是您的孙子孙女么?”丢了被亏欠的孙女是报应,丢了被娇养的孙子孙女就能心安,不是报应了?
老太太一滞,旋即明白其话语所指,半晌,沉沉地点了点头,涩声道:“你说得对,这是我的报应,是我一开始就错了。”说完,苍母身上的疲惫像是再也掩不住,人看上去也好似一下子苍老了数年。这些年,因为对他们母亲心里有刺,连带着对这俩孩子也有几分膈应,苍离还好些,可能也有他和母亲关系冷淡这么个缘故在其间,苍母对他倒与另两房的孙儿相差无几,可是对苍宛儿这个孙女,苍母心里却是真正的冷淡,每每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苦命的孙女,更想起那个孙女之所以那么命苦,与眼前这孙女的母亲脱不了干系,她心里就跟针扎似的。可是,真要说起来,当年的事与这俩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做错事的是她们这些大人,兰儿可怜无辜,他们摊上了这么一个娘,也可怜,也无辜。
苍母神色黯然,一瞬间,苍老的脸上是掩不尽的愧,和悔。
端云心里冷哼一声,转而悄悄伸手盖到兰兮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满心满眼的怜惜,只在这轻轻的一握上。
兰兮如入定般默然坐了这许久,这时感觉到端云无声的安慰及担忧,本有些混沌的心中顷刻淌过一股暖流,不由抬起头冲他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唇边自然而然地逸了丝笑出来。面纱之后,端云的脸上也扬起了笑,只要她不难过便好,真相总是丑陋,若她因之而感伤,那让其永远深埋又何妨。
“老夫人不妨说说当日的情形?带他们出去的是何人?随从有几人?事后可有去找寻?最终是何说法?”端云一一问来。
苍母见问,须臾打起精神,缓缓道:“兰儿在家里待了二十二个月,再差两个月就满了两年,当时我一面着人去找,一面暗怀期翼,希望她是被柴神医带走了,直到两个月后柴神医如约而至,我才彻底灰了心。那日是小离他娘的陪嫁妈妈南大娘领着他们姐弟三人出去,身边还跟了两个护卫,两个家丁,再有几个仆妇,那两个护卫是从将军的亲卫队中挑出来的,武艺高又稳当,可是……就那么一下眼错不见,孩子就丢了。”
“怎么可能没有找呢?整个苍家的人发了疯一般地去找,直找了半年,拍花子的窝点都捣毁了几个,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远远近近收养过孩子的人家也去探查过,这孩子当真像是会飞一般,说不见就不见了。”
端云冷笑,“老夫人还真当这是普通的走失么?可笑!”既然有人故意把人弄走,自然是有多远弄多远,更加不会留下线索痕迹,那么大张旗鼓地去找能找得到才怪了!毫无疑问,这事是那个南大娘干的,她背后的人除了秋氏还会有哪个!
“那之前,秋氏一直很贤惠,人也宽和,对兰儿那院里照料得极为用心,虽说没有如亲生的那两个一般亲身教养,但一应起居用度不比他们差,甚至要更好一些。兰儿虽实为她之继女,但自兰儿归家,我即告之其不会认祖归宗,苍氏二房的嫡长女除了她亲生的那一个,不会是别人。兰儿留在苍家,对她而言不过是多养一个闲人而已,便是将来要许嫁,她若不愿,兰儿的嫁妆自然有我这个祖母贴补,不会强加她一分一毫。况且,秋氏出身大富之家,嫁妆又丰厚,对银钱之事她算是极慷慨的,她绝不会因此而容不下兰儿。有了这些思量,我自是疑不到她身上,又不碍着她什么,那样让人疼到心坎里的一个孩子,她怎么能容不下呢……”
端云毫不客气地驳道:“她为什么容不下?两个字,嫉妒!女人一旦嫉妒起来都是不顾不管心狠手辣的,别说丢出去,毁尸灭迹都是有可能的。”他家里侯爷的一群妾室,一则争宠,二则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那明里暗里的手段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所以他娘这几年都不耐烦住在侯府,直接跟他爹去了边疆,那边虽也少不了那些东西,到底数量上还是少些,又有他爹在近旁,忙着争宠,总比忙着害人好对付些。
“她有什么好嫉妒的?她现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她的子女是名正言顺的少爷小姐,她还需要嫉妒什么?兰儿又有什么是能令她嫉妒的?是嫉妒她亲娘早逝,还是嫉妒她有亲不能认,有家不得归?”苍母说着,带着倦色的神情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端云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不能嫉妒小兮比她女儿聪明美丽可爱么?”他说得理直气壮,倒也蒙对了几分。
老太太愣了愣,看向兰兮,眼神飘远又飘近,似是回忆了一番,继而点了下头,“兰儿幼时确实比宛儿生得好,性子也好过宛儿,连小离都更愿意同兰儿亲近,总惦记着跑去找她玩。”
不待人说完,端云又翻了下眼,特硬气地说:“她现在也比那谁强!强得太多!”
苍母叹了口气,“宛儿是被宠坏了。”
这话题却是扯远了。
“那后来又是怎么怀疑上的呢?”端云问。
“灯会回来,小离忽然病了,直病了二三个月才好,那时我全副心神都用在找兰儿之事上,也没怎么有精神看顾他。有一天,我为了打发时间,在下人的劝慰下学着做了兰儿最爱吃的绿豆糕,做好之后,忽然想起小离来,他也爱吃糕点,以前总爱跟兰儿抢,我便去了小离那里,正好秋氏出去理事了,小离还睡着,我坐在他床边……”苍母满面痛色地闭了闭眼睛,“他梦中说着呓语,反反复复喊了几遍,‘娘,不要’,‘娘,不要’,我心惊之下将他唤醒,他醒来之后就抓着我哭,‘我不要兰兰走’。”
“从那之后,我旁敲侧击过几回,她表现得毫无破绽,殊知,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我这才知道她是个心硬的,索性将外面打探寻找的人叫了回来,退到这个院子里,将整个家交给她,我日日吃斋念佛,只盼她过得舒坦之后莫念着将兰儿逼入绝境。”言罢,苍母执起兰兮的手,含泪问道,“兰儿,告诉祖母,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有没有吃苦?当年可有人为难于你?你这一身本事是怎么学来的?是不是柴神医后来又找到了你?”
听到最末一句,端云又沉不住气了,心中对苍母的印象再坏了几分,也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可笑,若是老头子找到了小兮,再怎么对苍家不满,也会捎个信来报个平安吧,她这么期望,无非是想小兮这些年过得顺当自己减些罪恶感罢了。
兰兮只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却是问了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