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殿内,荼芜香郁郁沉沉。
青婷郡主陷在梦魇里满头的冷汗却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吱吱嘎嘎的声响引得她穿过层层帘幔,她望见一个婴儿的摇篮,孤零零的晃荡着,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却深深的不安不敢走近,一道重帘幡然荡下,她吃了一惊,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她顾不上许多,冲出重帘一看,却看见夏姬僵硬的尸身垂悬在檐梁下,吱嘎吱嘎,左右摇晃……
“啊!”又被同一个噩梦吓醒,青婷郡主面色惨白,长发缭乱,胸口急剧的起伏着。
“郡主?”
温软女声传来,却又惊得她一个激灵。青婷郡主悚然侧目,待看清屋内坐着的人是婉夫人后,总算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睡好吗?”婉夫人轻摇团扇,分花约柳的款款走近,只见青婷郡主一番惊吓受下来,脸色极差,黯淡中透着灰。
“婉仪,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的不算早,用了早食后去了一趟尚衣局,顺道拐到了你这里,可你却还睡着,我便等了等你。”笑意如丝,婉夫人凤眸中流转着细碎的锋芒,柔曼的又问,“你做噩梦了?”
“是啊,以前我很少做梦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已经好几日都睡不好了。”青婷郡主声音细弱,低婉里透出深浓的疲惫。
婉夫人一笑,绵软的手从袖间掏出了一条帕子,似个慈柔的阿姊般细心替她擦拭出汗的额头。
“谢谢你婉仪,你真是我的好姐妹。”青婷郡主仰面而笑,眸色清澈似琉璃。
好姐妹?你独占帝君恩宠的时候,可有想到我?!
婉夫人张口,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心头急撞的汹涌情绪尽化作冷哂笑意,幽幽道:“曾听虞嬷嬷说女人有了身孕,便多少会变得不一样些。有些人本来爱吃甜的,有了身孕后却爱吃辣的,本来极不爱吃的东西,也有可能变得爱吃了。”
青婷郡主听得有趣,也仔细想过:“这不假,我现在就喜欢吃酸了。”
婉夫人将手帕收好,摇扇而笑,笑里藏刀:“什么不假?我可不信虞嬷嬷说的!她还说什么,说女人有了身孕的时候阴气重,招魂引魄,容易惹上脏东西,怎么可能呢?虞嬷嬷这个人,素来喜欢这些荒诞之谈……”
婉夫人再说了什么,青婷郡主都没听到,只是瞪大了眼,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四字——招魂引魄!梦中出现的夏姬再一次回荡在她眼前,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又一瞬跌的惨青。
“婷儿?”
待青婷郡主再回过神来,竟见是帝君不知何时来了,坐在她的榻边,执着她的手。
“少卿!”她大哭起来,猛扑入他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紧他,仿若只有他的九龙真气才驱的散那幽魂。
“怎么了?”他微微蹙眉,轻拍她的后背,惊讶的发觉她的衣衫已被冷汗泅湿。
“夏姬……我梦见了夏姬……”她啜泣着微微颤抖,纤细双臂将他越抱越紧。
“不过是个梦,没事了。”
他的语声低沉澹定,金口玉言化戾气为祥和,青婷郡主稍稍安静了下来,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少卿,我没有想要害死她,我只是……只是……”
“都过去了。”他拭去她颊边的泪,沉声道,“有孤王在。”
鎏金铜炉内的荼芜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青婷郡主眼中的灰影也层层消退。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婉夫人还立在一旁,不顾一切的吻上他,吻到天旋地转,吻到战栗,似乎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安慰与意义。
她太累了,连绵不绝的噩梦将她折磨的形销骨立,因为有他在身边,她心里是安全的,所以一下子便沉入他的臂弯睡着了。
她终于能够沉睡,睡梦中依旧与他十指紧扣,帝君不禁微敛了神色,错愕的发觉不过数日,她竟退去了少女的红润,变得苍白尖削。
“陛下……”婉夫人终于开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恬柔。
帝君凝眉侧目,神态冷淡隐约透露出几分疲惫:“辛苦你了。”
婉夫人玉面淡拂,温敦的垂下螓首,好一个捧心西子!
“妾身不苦,只是思念陛下,今日得以一见,足矣。”
她始终带着淡婉的笑意,和风絮语,唯有眼尾闪烁着楚楚泪光。
帝君这才想起,他已有数月不曾见她。说起来,她是最像初时的盛梦忆的,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雪为肤,以花为貌,以秋水为姿,她也曾情深缱绻的脉脉伴在他身侧,而如今,盛梦忆有怨有憎有恨,她却没有。
“陛下脸色不好,可是为了国事过于操劳?仙渡池内已经换了香饵,是最解乏的,陛下……去试试吗?”
她始终垂着首,语声微微发颤,袭着几分婉约怯态,却最是惹人怜惜。
帝君转而看向沉沉熟睡的青婷郡主,沉吟了片刻。
“摆驾漪兰殿。”
瑞蝠壁砖由黑色玛瑙雕砌,因为筑有这偌大的浴池,太始帝便将这一宫亲笔命题为漪兰殿。
白色的热雾氤氲,犹如世外仙境,帝君宽去了外衫,缓步行浸于池中。沉浸在热水里令他不禁心头一暖,铃兰混合薰衣草的幽香缓解了他紧紧绷着的那根心弦。
婉转低沉的琴音传来,宫商角徵羽,似细雨打芭蕉,又如云起雪飞,如娟娟溪流清亮亮的淌着。
帝君仍旧闭着眼,深蹙的眉头却逐渐舒展,唇畔也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的琴抚的好。”
帝君慵然开口,声音微哑,却掠起婉夫人心底的悸动。
婉夫人一瞬红透了脸,媚眼如丝,指下琴声愈发的高山流水。
“但求能为陛下解忧。”她的嗓音轻柔,凝望着那闭目养神的无双容颜,再度被他勾摄的神魂倾倒。
爹爹说的不错,他是她的君,可他也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人,教她如何不动真心,如何不动真情?
见他眉宇逐渐舒展,僵硬的双肩也放松了下来,她不禁真心的高兴,她对他的情意又怎么会比那个刁蛮的郡主少?
“陛下,夫人。”屏风后,婢子娟儿跪着,有事要禀。
“有什么事容后再奏。”婉夫人斜斜的剜了她一眼,语声很轻曼,眼缝里却有毒芒闪现。
“是。”娟儿瑟瑟一颤,将头垂的更低刚欲退下。
却听帝君悠沉语调:“何事?”
娟儿顶着婉夫人怨毒的目光,重新跪回屏风后:“刚才灵犀殿里有人来传话,说是青婷郡主醒了,哭闹不止,一直唤着陛下……”她越说越小声,因为感觉到一道阴戾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上,看的她寒意彻骨。
水波骤然荡开,帝君从汤池内猛地站起,没有一分的迟疑,他拽过架上的锦袍,湿漉漉的披在肩上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仙渡池。
琴曲声也戛然而止,婉夫人从筝旁站起,追在他的身后急唤了一句:“陛下……”
他却连头都没有回,顾不上其他,就这么裹着湿衣服走了。
婉夫人目送着帝君离去,心里似有烈火灼烙,似有万箭穿心。她气息阴厉的走回琴旁,长指缓缓撩拨琴弦,同样的调调,却听的人瘆的慌。
“夫……夫人……”娟儿惊惧的以额触地,哆哆嗦嗦的颤声道,“夫人息怒。”
“息怒?”
婉夫人指尖骤然用力,拨断了琴弦,铮然的钝响如绕颈的白绫,勒的娟儿无法喘息,汗出如浆。
“帝君与青婷郡主情意笃深,你却叫本宫息怒,这是何意?”婉夫人冷下了脸色,眼下的那粒朱砂痣泛着诡艳的光泽,一字字似淬了毒汁的针,密密的将娟儿钉的体无完肤!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婉夫人轻摇着团扇转过屏风,她面无表情,仪态幽独。屏风后,徒留了断了弦的琴,以及横漂在香汤里,面目朝下的婢女娟儿。
灵犀殿。
青婷郡主长发散乱,蜷缩在床角哭号不休,有侍婢想要靠近她,反而吓得她癫狂惨叫,一干宫人又惊又急,除了遣人赶忙去漪兰殿请帝君,只能远远的护在榻边与她一起哭。
殿门外一声宣驾,竟是王后来了!
梦忆本是想来看看她的身孕,可远在丈外便听见了这一室的喧嚷,急匆匆的走进来一看,宫娥们已经跪在榻边,一个个手足无措,汗流浃背。
“这是怎么了?”梦忆望见青婷郡主紧抱着自己的双肩,瑟瑟发抖似是在怕着什么。
“回王后,我们夫人自从有孕便一直被噩梦所困,今日甚为严重!”
“噩梦?”梦忆蹙了眉,向青婷郡主缓缓走近,却惹得她极剧的不安,更加往床角蜷缩去。
“郡主?”梦忆温柔的唤她,她却因为她的不断靠近而惨白了脸色,长袖掩面,她躲闪着不敢看她,一声低微的呜咽从嗓子眼里溢出,压抑到极处,似受伤的小兽在悲鸣求饶。
梦忆勉力敛定了心神,在她的榻边缓缓坐下,轻抚她背上的缭乱发丝,语声温慈:“青婷?”
她改而叫她的名字,仿若她是她亲近熟悉的家人,而这一声不同的称呼竟真的让青婷郡主有了转变!她还是发抖,却极慢极慢的露出了脸去看她。
梦忆喘了口气,却不敢大意,笑容温煦的莞尔劝慰道:“少卿就要回来了,你莫要怕。”
青婷郡主蓦地仰起脸来,以手揪紧衣襟,重重灰影的眸子里惊疑不定,低声窃问:“她走了吗?”
“她?”梦忆心下惶惑,回眸去望跪着的宫人们,她们也都一头雾水。
再一回头,青婷郡主的泪眼已经撞到她面前。
“夏姬……夏姬她缠着我……要我偿命!王后娘娘,我没有想要她死……我没有!”
梦忆心里一窒,见青婷郡主紧蹙眉头,涕泪纵肆,脸色惨白的触目惊心。
她竟会这么怕?要知道,梦是不加修饰的人心。缠着她不放的并不是夏姬,而是她自己的心魔。
梦忆悠悠叹惋,心底百般滋味成灰,居然也跟着莫名的难过了起来。青婷郡主与清涟君都流着吴郡人的血,倒是真的相像,一样纯澈心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