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厅,言小妗已经布置好了点心和茶水,莲立在盛胤廷身后,低眉垂眼、玉面淡拂,看起来温良无害。
“娘娘……”盛胤廷笔直的站着,浓睫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宛如刀削。
这么看着,倒觉得自己与大哥果真长得不像,这幅冷峻的容颜,倒有几分像……
她莫名一笑,宁愿是自己想错了。
“爹爹与我生份了,哥哥也要与我生份吗?”她的声音很轻,入耳后却教人心弦勒紧。
“是哥哥迂腐了,忆儿莫要多心。”
她闻言一笑,在圆桌前坐下。
他便也不再拘礼,挥开前襟潇洒入座,回头望向言小妗:“小妗,自家聚会,你也过来坐啊。”
言小妗恬淡一笑,走到前面来却没有坐下,而是忙着帮兄妹两人斟茶。
“爹爹的情况你也见到了,虽然神智不清,却比以前过的轻松多了。”盛胤廷说。
梦忆冷哂一笑,看着言小妗将兰香四溢的热茶端到了自己的面前,一抹历色闪过。
“可不是吗?若不是糊涂了,怎么能甘心接受?”
她言下似有所指,绵柔语气里仿佛藏了无数根毒针,密密的刺向言小妗,令她一瞬间脸色煞白。
言小妗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她走回盛胤廷身边,两手紧紧攥着衣服的下摆。言小妗没有见过梦忆,曾听白玉熙说她和善温淳,这次见面虽觉得她气息有些冰冷,却始终先入为主的认为她好相处。这一瞬的受伤和失落,她只当是自己敏感了,很快便自我抚平了受辱的感觉。
而这一次,却是梦忆第二次见她了。之前在东陵,她曾亲眼看着言小妗从绝意苑里走出去,盛家被覆灭,终是由她而起的。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她恨恨的不愿去分辨,只想为自己满腔的怨毒找一个出口发泄。
“你在宫里可好?”盛胤廷分毫未察觉到女子间虚与委蛇的刀光剑影,他坐沐在午后的阳光里,没有一丝的阴暗面。
此时已经入了秋了,金黄的斑驳光影跃落在盛胤廷澄净的眼睛里,将他剔透的眸色镀的好似一块琥珀,越发的晶璨好看。
梦忆微微启唇,千头万绪乌沉沉的压在心头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化为一抹轻煦的浅笑,淡淡道:“还好。”
“此前听说婉夫人颇得圣心,现在又有青婷郡主独占圣宠,好在你从小就不爱与人争,这样很好,人这一生说到底不过就是图个安稳,其他的都不重要。”
“哥哥这么说,也对,也不对。”梦忆端起瓷盏,朝盛胤廷一笑,眼光淡淡的垂下,“我不与人争,未必人不与我争,六宫之主,太耀眼也太刺眼,既是百鸟朝凤,也是众矢之的。”
午后的饮茶叙话,渐渐的有了些凝重。
盛胤廷没有料到她竟能看得这么深彻,既是心疼又是宽慰。他蹙了眉,也不多言,想那天子御苑又哪有真情一说?前朝之势便是后宫之宠,盘根错节、喜怒幽微。
“君心难测。”他沉吟良久,只说了这四字,其余种种尽数封死在喉中。盛家已经垮了,可是他还没垮,以他一介小小四品佐领还不足以制衡荆国公、崇和长公主,但是他会拼命,会拼了命的保护妹妹,保护他在意的人。
“忆儿,哥哥只问你一句,你在意后位吗?”
端雅的笑意还蕴在唇畔,梦忆却是一愣神,她也不禁扪心自问,她在意吗?
若说她不在意,那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究竟是在计较着什么;可若说她在意,为何她已经心灰意冷,竟懒得去珍惜他给的机会,更为甚者的是,她恨不能与他彻底撕破脸皮,就此一了百了。
心里逼仄窒闷,她却笑得分外甜美:“命里有时终须有。”
听她这么说,盛胤廷宽慰而笑。
在他的记忆里,妹妹就是这样一个淡定坚韧的人,可却不知,『看山是山』与『看山仍是山』之间,已经隔了好几重人生了。
“别光说我啦,哥哥呢?”
盛胤廷微微一笑,剑眉飞扬,竟是旷世的飒爽英俊,他素来英华内敛,不会有分毫的失礼,此刻竟当着妹妹的面毫不避忌的握住了言小妗的手,他如巍然的泰山要守护她一世,坦荡荡道:“我准备娶亲了。”
他的目光如一匹光滑的绸缎,言小妗红了脸,这幅甘之如饴的幸福模样竟教梦忆生厌。
“娶亲?”梦忆言语柔和,眉梢眼底却缓缓凝起了一层薄冰,明知故问道,“哥哥要娶哪家千金啊?”
凤眸扫向言小妗,如刀锋般雪亮,杀机掠过。
“说你冰雪聪明竟也有糊涂的时候?”盛胤廷耿直心性,将与言小妗十指紧扣的双手抬高,目若朗星的笑言道:“回家这么久了,都没看到你未来的嫂嫂吗?”
梦忆目不斜视,一字一句都似在冰雪里浸泡过:“家?梦忆自幼长大的家已经被人毁了,梦忆是个无家之人,哥哥也是。”
盛胤廷一愣,感觉到掌下之人的颤栗,他终于回神,捕捉到言小妗来不及掩藏的疚痛之色,他眸色微沉,正言道:“忆儿,昔日之事怪不得小妗,本就是我们欠了她。”
梦忆不为所动,心魔已起她顾不得伤害多少人,硬是要恣肆曲解:“哥哥是指在辽东时的那件风流事吗?的确是哥哥鲁莽了,纵是酒醉又怎能将人家清白女子当做军妓?”
软软语声入耳,犹如霜刀雪剑刺入骨髓,逼得言小妗唇颊失色、痛切断肠。
盛胤廷也是一惊,不相信如此诡谲狐戾的话会由她的口中说出。
“忆儿,这不像你!莫要这样责难小妗,她是无辜的!”
不像她,那她该是什么样?言小妗无辜?那她就活该吗?
梦忆冷冷的笑了一声,转而愈发的笑不可抑。所有人,所有曾说爱她的人,都会离开她!
“爹爹清醒时总说哥哥过于耿直,忆儿而今可算是领教了!纵使是要给昔日的过错一个说法,只要纳进来做个妾,便足以教旁人闭嘴了。”
“忆儿,你怎会变成这样?!”盛胤廷剑眉深蹙,又惊又怒又哀,紧握成拳的手背上绽起青筋。
“胤廷。”柔若春水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言小妗面白如纸,轻轻拉住他的手臂,瑟瑟道,“王后娘娘说的很对,你莫要再固执了。本来就是我……配不上你。”
“不许你自怨自艾!小妗,我只要你,你还不明白吗?”盛胤廷眉心紧攒,铁青了脸色,又望向梦忆,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仿若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危险人物。
而言小妗已是痛郁难当、站立不稳,若不是盛胤廷扶住了她的腰,只怕就要跌倒。
“好一个捧心西子。”梦忆颦笑清冷,缓缓的站了起来,满头朱红璎珞宝光滟潋,垂覆肩上的灿金流苏摇曳万种风情,“告辞。”
她是回来贺喜的,不想却这样不欢而散。梦忆一步步走的平静,心中却悲愤。她好难过好难过,鼻子发酸,她仰面而笑逼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其实她并不恨言小妗,她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恨。
梦忆登上马车,深繁绣重的帘幔落下,阻隔了秋后金澄澄的阳光。一声叱喝,铁蹄伴随车轮隆隆声,便要踏上了回宫的路。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梦忆倚靠着车壁,独处的静窒中,她的心绪缓缓下沉,似风止后沸沸扬扬的尘埃纷纷落定,她感到愧疚,也感到委屈,她感到了致命的孤独,却伤害了最亲近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仿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安慰。鼻子酸酸的,却没有眼泪可以落,心底沉郁潮热,似什么呼之欲出,似什么啃噬嘶咬。
马车晃晃荡荡的向前,将她的视线震散,思绪随之飘忽的更为久远,浑浑噩噩的一个人发呆竟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室内过于昏暝了,苍白十指微微拉开厚重的帷幕,总要透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也因如此,她才看到已经一路来到了郊外,马车外色彩新鲜,隔着一条潺潺的流水就是梅里山了。
“停车。”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动不动,待马车真的停辙止住,她才惊觉自己在恍惚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轻吟出声。
回宫的路上怎么会经过梅里山呢?
她懒懒淡淡的不愿去计较,既来之则安之。
拔去满头的冰冷珠翠,抛开繁复的云锦披帛,她走下马车,往梅里山步步走去。
“娘娘?”小秋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梦忆冷哂一笑,并不回头。既然引她来,又何必假惺惺的阻止她。她就是要越走越远,看看何时才是个尽头?
越过窄窄的石板桥便进了梅里山,仅仅一河之隔,却仿佛是别样的人间,梦忆微微闭眼,闻着满山的熟梅香气,感受到了无上的清凉。
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布落着熟透了的梅实,一颗一颗圆润馥郁,没入草丛间,瓜熟蒂落的橙黄色愈发的诱人动心。
忽瞬间想起那一个人,想起雨后的梅里山,仔细算一下也不过是数月前的事,却如隔世一般的久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