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是金粉喜色的漪兰宫内殿,只剩新婚的帝君与婉夫人二人相对。他缓步走到她的面前,衣摆的团龙云纹映入眼底,婉夫人垂着眼,十指绞紧了手绢,心跳愈发的快。
玉冠下的掩面珠帘被他拂开挂在了冠上,婉夫人闻见他指尖的气息,似香非香,芳冽透心。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淡淡语声好似环佩相击。
“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雪为肤,以花为貌,以秋水为姿。孤王本以为是画师技艺高超,原来那画像远不及你真人。”
婉夫人怯怯的抬起双眼看他,只是一眼,三魂七魄竟被他勾了去!早听爹爹说他神容隽美不凡,她还想象究竟是个怎样的不凡法,而今一见,才知爹爹的用词是保守谨慎的惯了。
他分明是天人之质,如神仙中人!
“为何这般的看孤王?难不成孤王的脸上有脏东西吗?”他的唇畔浮起温恬的浅笑,眼睛却是冷的。
“妾身失仪,求陛下恕罪。”
婉夫人终于收回了荡漾的心旌,暗怪自己一向自持却因他的美貌而失了方寸。
“爱妃言重了。”他微凉的指腹摩挲过她花瓣般的唇,惹得婉夫人再度失神,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
“陛下……”她忘情轻嘤着,神色柔的醉人,这幅温婉的相貌、羞怯的脸红模样,以及眼里深缠的痴迷,像极了当初的那个人。
一时间神思恍惚。
“忆儿,你可后悔嫁我?”
他看她,却又好似在看别人。这样的一双眼里仿佛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婉夫人分毫未察觉有异,只因她听说帝君要她,是因为喜欢『婉仪』这个名字。
“怎么会?可以侍奉陛下是仪儿的荣幸。”
去年,她刚十六及笈,豫王世子曾来府里提亲,母亲劝父亲应允,父亲却借故推脱了。父亲说她眼下的正红色朱砂痣主权、主大贵,豫王世子还配不上,母亲当时气极了,嘀咕着父亲妄想,定会将她留成个老姑娘。现在才明白,父亲对她的教导自幼便是别具心意的,他算准了她有命伴在君王身侧。
她也是当真鸿幸,不仅真的得以入宫为妃,伴的还是这般明智英俊的君王。
暗香浮动,鸾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帝君广袖一扫,玉钩摇晃,藕荷色的捻金织云床帐层层落下。
婉夫人娇羞的低了头,软软的依入了帝君的怀里。
檀口媼香腮,淡淡生芳草,吐丝为蛹破出蝶,桃舞春风。
帝君勤勉,新婚燕尔的第二日还是要上早朝。
似比平日里起的更早了些,一位穿着鸦青色衣服的内侍贴耳说了些什么。他剑眉一凝,却很快恢复了澹定容色,懒懒的交代了几句,他遣走内侍,独身走来漪兰殿的仙渡池。
香汤早已经备好,他解去长衫,仅着长裤坐浴池内,阖目静坐,俊美高贵的宛如一座天神玉像,喜怒难辨。
水汽氤氲、温香袅袅,一双白皙的玉足轻捷无声的走了过来,跪在了他的身后。玉手执起玳瑁金瓢,舀起温热的香汤轻柔的浇在他的肩上。
帝君没有睁眼,慵懒的一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身后的婉夫人情意缱绻,轻喃道:“妾身舍不得陛下,想与陛下多呆一会儿。”
帝君那夺魂摄魄的美目终于睁开,似笑非笑,语声微哑的柔:“今晚,孤王还来你这儿。”
“谢陛下。”
婉夫人红了脸心花怒放,眼下的一点朱砂痣娇媚滟潋,片刻迟疑,又娇憨的探问道:“陛下上朝后,妾身要去长乐宫向王后娘娘请安。不知王后娘娘喜欢些什么,妾身好投其所好。”
帝君笑容微敛,眼里寒芒骤现,却只是一瞬,他恢复了淡淡神色:“免了,你不必去向她请安。”
婉夫人闻言,感到无上的盛宠,心里暖的只怕是要就地融化了。
怦然中,又听帝君问她:“你喜欢什么花?”
婉夫人不曾细想,脱口而出:“妾身喜欢芍药。”
这是一大清早的事,不想还未到晌午便已经传开了。
婉夫人李氏颇得帝心,只因随口的一句“喜欢芍药”,帝君便命人将凤章台后的万顷翠竹连根铲除,遍植上了芍药。
就连去向王后请安这样的礼制,也都替她免了!
日光照耀,紫气东来。
御花园里的百花层层吐艳,特别是那芍药,姹紫嫣红、花势磅礴,抢尽了牡丹的风头。
但见那如云随从、耀目仪仗,便知金翠宝盖下,是婉夫人来了。
婉夫人缀玉华服逶迤曳地,蝉鬓垂下璎珞流苏、花钿步摇,一步步晃动,宝气珠光,熠熠夺人。
“夫人请看,这花开的多好啊!朵朵都含着情意!”
闻宫娥言,婉夫人眉目带娇。是芍药有情,更是君心有情。
“花开之情不可负,撷下几朵带回漪兰殿。”
“是。”宫娥们也都一派喜色,想要挑几枝最为硕美的,奈何朵朵都嫣然倾城!
有宫娥采撷那晶莹含蓄的粉白芍药,亦有宫娥采撷那娇娆妩媚的绛紫芍药,人悦花,花映人,窈窕宫娥翩跹于锦簇的花团中,穿花蝶似。
“我要那朵赤色的!”
婉夫人以扇面指向花海中正红色的那一朵。
熙熙攘攘的宫娥们忽瞬间一怔,竟所有人都呆滞不前。
“夫人,正红色乃正宫颜色,唯有王后可采。”娘家跟来的虞嬷嬷贴在她的身后小声的提醒道。
婉夫人娇容微微变色,却未失了端雅的风范,笑一笑:“采那粉的紫的白的便好。”
岂料宫娥们并未如释重负,反倒噤若寒蝉的跪了下去。
婉夫人摇着合欢团扇,不明所以的娉婷转身,一声轻呼,团扇坠地。
“妾身参见王后。”
婉夫人低头垂目,温敦的模样教人挑不出毛病。
梦忆幽深一笑,她素衣简鬓,出行只带了一个小秋,她竟能认出她是王后。
“你是谁?”
她却偏要装作不知,眼里挑了几分戏谑的冷意,想起那一片如翡似翠的幽静竹林竟一朝被毁,遍布了这妖娆无格的芍药。
婉夫人双颊发烫,温尔的自报道:“妾身姓李名婉仪,是漪兰殿的婉夫人。”
“原来你就是婉夫人。”
梦忆笑若熏风,莲步轻移,从婉夫人的面前走过,一路走到那朵赤色的芍药前。
因为王后并未允她起身,婉夫人只得跪着转了大半个圈,毕竟她只是个妃,面迎后宫之主是她的本份。
“回娘娘,正是妾身。”
梦忆神容温柔,和风絮语的自诽道:“我这王后当的果真失职,竟连婉夫人都不认得。”
婉夫人一听,花容失色,惊颤的额头触地:“是妾身失礼,进宫多日还未向娘娘请安,请娘娘恕罪。”
梦忆婉转垂首,微闭凤目,轻嗅花香,和煦日光下玉面淡拂。好一会儿,她徐徐抬眸:“是陛下心疼你,不让你来请安,你怎说是自己失礼?你这么说,岂不是拂了陛下的一片拳拳情意?”
语罢,梦忆指尖用力,折断了这朵正红色赤芍。这种花,看似柔弱含蓄,香味却馥郁纵肆,她厌恶!
“是妾身的错,是妾身的错……”婉夫人满鬓的金簪宝钏颤颤的晃着,寒意爬满了她的后背。
梦忆裙裾迭迭,驻足婉夫人跟前,冰凉的手指触到婉夫人的耳尖,引得她双肩一颤。梦忆笑容幽深,将那朵硕美的赤色芍药簪在她的发髻间,莞尔一笑:“此花,与你相宜。”
“妾身不敢!”婉夫人惊呼着跌落在地。恁谁看去都只会觉得婉夫人楚楚无害,倒是这王后凌厉。
“一朵花而已,婉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梦忆将她扶起来,笑吟吟的宛如柔慈的长姊。
但见婉夫人低了头不敢与自己对视,梦忆解下自己贴身而戴的玲珑扣,亲自挂到了她的身上。
“小小见面礼。”
说罢,梦忆斜斜的觑了她一眼,便轻盈的含笑而去。
深繁绣重的织锦屏风后,低抑着簌簌的细弱声响,似泣似吟,断续哽咽。
“夫人自回来就一直哭,再这么哭下去眼睛会坏的!”虞嬷嬷忧切语调,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令进来的帝君听到。
“你哭什么?”
帝君身姿英挺,转过屏风,天神般的威仪摄人心魄。
婉夫人急忙以手帕拭泪,携着虞嬷嬷一起向他躬身行礼。
“妾身恭迎陛下。”
“老奴恭迎陛下。”
婉夫人膝盖微曲便被帝君揽入了怀中,发鬓间的赤色芍药飘坠。
“为什么哭?”
婉夫人反身抱紧他,委屈的泪水打湿他的肩膀。
“你说。”帝君指了指虞嬷嬷。
虞嬷嬷深深叩首:“今儿个天气好,夫人领着奴婢们去赏花,在凤章台后偶遇了……王后娘娘。”
帝君眸色悄然不动,俊颜如玉的颜色。
“王后娘娘倒也没说什么厉害话,只是句句带刺,含沙射影的怪罪夫人不曾向她请安。”
浅淡的笑意被他敛在眼底,帝君拥紧婉夫人,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却又好似看的不是她:“莫要与她计较。”
“妾身不敢。”婉夫人一滴清泪滑过朱砂痣,柔澈中又分明淬出几分艳冶,“陛下莫听虞嬷嬷胡说。王后娘娘并没有为难妾身,妾身哭不是因为委屈,是自责自己令王后生了嫌隙。”
“哦?此话怎讲。”
柔若无骨的玉指悄悄勾住帝君襟前的赤色璎珞龙纹镂金珠串,婉夫人轻嗅他身上那股沉沉渺渺的特殊香气,又娇又怯的嗫嚅道:“妾身想采撷些芍药回来装饰在净瓶里,却不知朱红色唯有王后可采。”
闻言,帝君移目看那地上的朱红芍药,淡漠的宽慰道:“不知者无罪,她不会因你采了一朵花而真的与你置气。”
见帝君不以为然,婉夫人话头转急:“这朵朱红芍药不是妾身采的,是王后娘娘采了后戴在了妾身的头上,还说……还说这花与妾身相宜。妾身惶恐,担忧自己的无知惹了娘娘多心,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说朱色与李婉仪相宜?是指这芍药花,还是指后位?
帝君幽深的瞳仁里流转着淡淡的寒光,婉夫人见他不语,心里微微忐忑,弯身去拾那地上的赤芍,清脆的一声响,翡色的玲珑扣应声落地。
他蓦然蹙紧眉头,脸色一下子铁青,沉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婉夫人先捡了芍药花,后去捡那玲珑扣,呐呐道:“是王后赠的。”
眼见他眼底戾气大盛,一贯冷淡的容颜居然也有绽露愤怒的时候。
“陛下……”她轻唤他,心里不安的很。
“岂有此理!!”他怒不可遏的咆哮着一把夺过玲珑扣,扬长而去!
婉夫人呆在那里,不知究竟是因何触到了他的逆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