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着浮木漂到了岸边被我的人救了。你已经昏迷了五日,可有哪里不适?”清涟君笑意宽仁温暖,亦如莲语。
梦忆缓缓摇了摇头,想要坐起来。
“我帮你。”温软的掌扶起她,又拿过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怕她的肩膀会冷,又找来织花的毯子覆在她的肩头。这样的细腻温存,莫说是个皇族,寻遍世间男子也难得。
室门吱呀响了,“殿下,孙医官带到!”是那粉衣服叫花似的欢脱女婢。
“请进来。”清涟君冲梦忆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撩开了那弯象牙金钩,薄如蝉翼的玉色帘幔如水波荡漾,层层滚落垂下遮住了她的样貌。
“卑职参见清涟君。”
“孙大夫无需多礼。”
花似端来了乌檀圆凳放在离榻不远不近的地方,甜甜的音色像只小百灵:“孙大夫请坐。”
孙大夫恭敬的曲着背坐下:“听说姑娘醒了,烦请姑娘伸出手来。”
姑娘?难道清涟君没有认出她?
梦忆心思婉转,将瘦削的手腕伸出帘帐外,柔软的雪帕蒙在了她的肌骨上。
一番妥帖仔细的诊号,孙大夫将她的病症和疗案汇报给了清涟君,随后胸有成竹的随着花似去开方抓药了。
“闷了吧?这几日入了梅雨季,气候压抑了些。”清涟君挽起帷幔,身影隽雅。卷帘处,梦忆看见他衣摆上那清晰可辨的流云暗纹。
“孙大夫说的你可听见了?什么都别想,静心安养。一切,都等你养好了病再说。”细微的银毫跳跃在他的身上,是被窗纸滤过的月华。清涟君满身清辉,如在世外。
他似乎认出了她,又似乎没认得。
梦忆轻咳了一声,不知是福是祸。
果然是入了江南的梅雨季,雨丝如织,淅淅沥沥呢喃了一整夜,蓄满朱檐后密密垂落,凿碎在檐下鸦青色阶砖上,却飞溅起了山茶花温软缠人的香味。
室门吱呀一声响,淡淡的人影投落在屏风上,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似有似无的兰馨。
梦忆知道是清涟君来了。
他的步子轻盈从容,修颀的身影与屏上的墨竹相互影印。
绕过屏风,他皎洁的容颜宛如玉砌:“你醒了?”
梦忆回以他静谧的浅笑,长发若一匹柔光滟潋的乌缎散在枕上。她吃了两日的药,身子有了些力气,想要撑坐起来,却被他止住。
“莫要拘礼。”
清涟君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清澈逼人。
他抖了抖流云般的广袖,推开九宫格窗用竹枝撑好,清冽的雨水味道散了进来。
他的目光停在远处,声音也因潮气而缥缈:“我是清涟君,这里是吴郡。前些日子海上风暴,我奉命去水渡口搜救遇了难的官船,却救下了你。说起来也算是阴差阳错,官船上是大内的銮仪卫和受母家牵连的东陵王妃,他们……已经杳无踪迹、难料生死了。”
梦忆全身一僵,朱唇微启,原来他没认出她,可若是他没认出她,何故多讲这一段?何故带个陌生女子回来,还给她住这样好的房间?还有他看她的眼神,不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何故?
“咳咳咳……”心间疑惑,喉头便也生出了痒意,梦忆急剧的咳嗽了起来。
清涟君回身正好对上她那深凉透人的目光,他竟心下一惊,不由自主的躲开了。
“被吓到了吗?不用怕,这是好事啊。现在是微妙时刻,正因东陵王妃在这个当口的罹难,给原本罪无可恕的盛家添了几分悲情的意味,也唤了帝君的心软。削官废爵、没收府邸、监禁终身是在所难免了,但总好过满门抄斩。”
所以,他假装不认识她,假装她不是盛梦忆,是在救她,是在帮他们盛家?
那她要如何决定?顺势成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一连串急急促促的碎步撞破雨帘由远及近,油纸伞被收起立在门口,粉衣的花似提着鎏金朱漆食龛转过了屏风,一眼看到了清涟君。
“殿下也在啊。”花似欠着身子行礼,埋首掩住了深浓的笑意。
“嗯。”
“姑娘的药煎好了。”花似抽出第一层屉子,端出了一个阖盖的紫砂碗,放稳后又抽出了第二层屉子,端出一只牡丹雕花的碧色青玉小碗,“梨片也按照殿下的吩咐渍过了。挑的是董州的雪梨,冰刀切成薄片,再用琵琶蜜、薄荷蜜、罗汉果蜜等糖渍,有殿下的这份心思,相信姑娘很快就可以说话了。”花似巧嘴说着,眉梢挑出欢喜。
“怎么笑的如此贼气?”
“贼气?这两字可真要教奴婢伤心了,奴婢是见到姑娘气色好转高兴罢了!”花似佯作委屈的嘟起了嘴,粉色的罗裙下摆还有被雨水泅湿的潮迹。
“原来是本王唐突了。”清涟君临窗而立,衣带当风,雪砌的样貌玉人般,俊美的惊人。
想不到他对下人竟也如此温文友厚,梦忆不禁叹服。
花似将梦忆小心扶起后,端来了那紫砂碗,掀开盖子,苦涩的药汁味散入鼻息。
“姑娘,请喝药。”花似口齿伶俐,做事倒也细致,舀起汤药微微吹凉,才送去梦忆的唇边。
直到一碗药见底,花似又端来了那青玉小碗,里面是蜜练的梨片。
“刚才那药是驱寒邪的,本还有一盅清肺润喉的,可是咱殿下怕姑娘吃的太苦,就费心换成了这梨片。咱殿下是七窍玲珑的心思,姑娘就要苦尽甘来喽。”
花似这话说的颇具意味,梦忆抬起眼睛正好对上她那不加掩饰的热切眼神,旋即明白她是真的言有所指。
“妄自揣测再加上胡言乱语可是要被割舌的。”
还是一贯和煦的语调,神色却透着几分严肃凝重。清涟君不曾说过这样狠厉的话。是他素来的宽仁和气,竟惯的下人失了分寸。
花似如梦初醒,放下青玉碗,噗通一声跪下了。
“殿下恕罪,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是要饶舌是非,奴婢是见殿下对姑娘如此上心,还以为……还以为……”
“罢了。”清涟君目含秋水,声线如水溅玉器,“是我闲散无事引你多心,也怪不得你。起来吧。”
“谢殿下。”花似抿着唇站了起来,她也不过十三、四的豆蔻年岁,薄薄的脸皮已经红一块白一块的了。
“我没有非分之想,姑娘莫要往心里去,安心的住下吧。”
语罢,像是要避讳什么,清涟君广袖翩翩,素衣不染纤尘的走了。
自他离去,才听见了窗外嘈杂的雨声,仿若他在的时候天地俱静,梦忆缓过了神来,拍了拍花似的手,冲她了然的一笑,用温煦的笑容宽慰她自己并不在意。
花似是个单纯的孩子,她很快便淡了心思端起青玉碗用象牙箸夹起一片梨片。
“姑娘请用。”
薄薄的雪梨片由冰刀切下,又用了琵琶、罗汉果、薄荷等酿的新蜜渍过,入口即化,甘凉清爽,不仅舒润了那火炭灼烧的喉头,更在回甘后沁凉肺腑。
“姑娘,我看你举止娴雅,系出书香门第吧?”年幼的花似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教训”,又欢脱了起来。
梦忆含着笑,目光却透着清愁。她生在官宦世家,如今却是待罪之身,一时间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唉……想不到那煊赫一时的盛家就这样倒了,可怜了那盛家小姐葬身大海,有碑无墓。”花似收拾着桌面,忽然坐过来压低声音说,“姑娘你知道吗?那盛家小姐本是要指给我们家殿下的,却被帝君点给了东陵君!是不是够惨?”
花似晶眸璀璨,热切的等着她点头。不料,却只等来了梦忆的惘然失神。
她以为她不知东陵君是谁,又补充道:“东陵君是前朝妖妇郁若夫人的儿子,据说他性情诡谲,残暴嗜血,还听说他红发绿眼,皮肤时青时蓝,还长有獠牙!”
“咳咳!”梦忆忍不住想笑,却咳嗽了起来,她想到东陵君,他明明堪比美玉却偏要扮狰狞怖相,他是她的夫君,初见时却要以殷少卿的假名诓她动心,诓的她爱上了他,再一寸寸折辱,而今,他的夺亲之恨得报,便不要她了。
“咳咳咳……”胸腔剧烈的起伏,素净的小脸咳的发红,身体里的氧气尽被逼出,微微窒息下眼尾泛起了晶莹的湿意。
“怎么了?怎么咳的这么厉害?”花似被她吓的不轻,急拍她的后背。
抖震下,那一枚玲珑扣从交襟的领口跃了出来。
『只要你相信,我会去接你的。』东陵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犹如古琴焦尾的弦轻颤。
梦忆心下一惊,僵竖起脊背惶然四顾,墨竹屏风,窗外烟雨,床檐下一弯象牙白玉金钩左右摇曳,这里是清涟君的吴郡,哪里有那个人的身影?
她愣住,咳嗽也止住了。
这才忆起是那一日在绝意苑门前,在銮仪卫押走她之前,他悄悄与她说的话。
“姑娘……”花似单纯的眼宛如是清澈的琉璃。
『只要你相信,我会去接你的。』
梦忆再度一笑,喜与悲各一半。
他曾许诺会从应天府接她回去,而现在,他是不是也以为她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