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并不是『戏杀场』,而是『洗沙场』!
洗沙,是将东陵的船队从海里捞来的东西在这里清洗干净,并鉴别品相。
她看到有百姓坐在水域旁剖蚌取珠,这里的珍珠堆积成山,颗颗精圆硕大、光洁无瑕,随便一颗皆是最上乘的货色;还有一屏屏通体血红的珊瑚,她曾听爹爹说太后寿宴的时候有位驸马送了太后一尊半人高的红珊瑚,太后高兴的还喝多了酒,而这里的血红珊瑚棵棵都比人还高;还有极其贵重的香料龙涎香,一大块一大块的被妇人们翻晒风干,要知道随便刮下那么一星半点,便可衣食无忧了……
有老妪率先看到了东陵君,她激动的行礼高呼着“东陵君千岁!”,随后整个水域劳作的百姓全都沸腾了,他们对东陵君的殷勤,并非出自惧怕,而是崇拜与爱戴!这之间是天壤之别,梦忆分的出来。她很诧异,眼前的所见颠覆了她固有的成见,她曾无意中听爹爹与叔父聊起东陵,说东陵每年都缴纳不齐赋税,加上水土咸腥不易播种,是所有封地里最民不聊生的贫瘠之地,她又联想起自己在书里读到的,说是历朝历代都有官员拼命搜刮民脂民膏,既是为了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也是为了中饱私囊,可谓『苛政猛于虎也』,而东陵君宁愿在朝中背负庸碌无能的恶名,也要养的百姓安居乐业。她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又走到一处凉爽的花荫处,这里杜鹃开的放肆,宛如烈焰,又如红霞,她暗忖着他是喜欢杜鹃花的吧?浓烈、灿烂、恣意,却又带着孤独的意味。
“想要坐吗?”他问她。
她这才看到怒放的花团中藏着一个秋千架。
“不,不了。”她本能的拒绝道,眼睛却一直落在秋千上。
“过来。”东陵君的语气温和,冲她招手。日光下,他的脸呈现更为诡异的靛蓝色,那如铜铃般圆瞪的大眼仿若随时会喷出火来。
梦忆莲步微移,走到秋千前。
“坐下。”
她不敢不从。
“抓好绳索。”他的语气里仿若是有笑意的,在她来不及去琢磨的时候,他轻轻的推了她的后背。
“呀!”
伴着一声惊呼,梦忆已经随着秋千“飞”了起来。
她轻盈的身躯乘着风,罗衣飘逸,仿若就要蜕变化蝶。她在最高的地方看见了绝意苑的屋顶,有白色的鸟儿栖息在那里,秋千带着她徇着原先的弧迹又退了回来,重归杜鹃丛她闻见了馥郁的香气。
温暖的手贴上她的背,又助了她一臂之力。
梦忆不再惊慌,她的目光向前,这次秋千荡的更高了一些,她看见了蔚蓝的海岸,微笑不自觉的浮上她的唇角,她的心很自由很快乐,那些阴雨般连绵压抑的心事都随风散去了。
“再高点……”乱红飞过秋千去,秀发舞过梦忆微粉的侧脸,她的笑眼是好看的弧度。
东陵君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她的耳畔有风声,秋千仿若要脱离篱架带着她跃上云端,她快乐的惊呼着,觉得自己是有翅膀的。这一次,她看见了辽阔的大海,大海也用蓝色的眼睛凝望她,海鸥安静的结伴盘旋,整个世界纯净无忧,没有任何秘密需要躲藏。
真好。
“你快乐吗?”东陵君在她落下来的时候轻声的问。
梦忆不吝的绽出甜美的笑容给他,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不,是她第一次真心的对东陵君笑。
单纯明媚的笑靥直击东陵君的心扉,他措手不及。自从她出现,他就一直处于措手不及中,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盛家早就应该乌烟瘴气人仰马翻,成为世人的笑柄了,可是他放了她一次又一次。她本是他报复定国侯的工具,却不知为何,他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还带她来荡秋千?
大手猛然抓住绳索,秋千挣扎了一下,还是停落了下来。
“走。”他的声音混沌沙哑,微微蕴着怒气。
梦忆一愣,是她听错了?
幽暗静谧的房间,东陵君轻揉着微微胀痛的太阳穴,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母妃郁若夫人坐在秋千上生无可恋的惨淡模样。他的母妃曾是世间最单纯的女子,然而美丽有罪,定国侯盛光褚日日对她口诛笔伐,将她喻作败国的祸水。那时候他还年幼,却清晰的记得母妃对前来告密的亲信说定国侯是关心国家社稷,她不愿与忠臣计较。再后来,母妃无故中了阴险的怪毒,全身肌肤溃烂,人人见之作呕,一朝从天堂坠落地狱,被定国侯盛光褚上谏驱逐。
他怎么能不恨?最有嫌疑对母妃下毒的就是那个新来的丫头,而那个丫头是从定国侯府出来的!
“啪!”愤恨急涌,东陵君一掌拍碎了桌案上的骨瓷笔架,破碎的瓷渣尖锐的刺入了他的手掌,鲜血缓缓的渗了出来,烛光下罗刹鬼面具更加的阴森骇人!
“咚咚咚。”有人敲门。
“进来。”
女婢垂着首将一封信笺递到了他的桌案上,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东陵君拿起来一瞧,『定国侯亲启』,是盛梦忆写的家书。他毫不犹豫的撕开信封,将书信掏了出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安康。忆儿离家已盈一月,嫁入东陵一切皆好,勿念。东陵君待忆儿十分体贴,衣**致,相处和谐。嫁入东陵,才发觉此前传闻甚为荒谬,东陵通江达海、物产丰富,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东陵君颇具威望,男女老幼无不爱戴。』
阅完,东陵君的气息陡然冷冽,将书信愤恨的揉成一团。
“咣!”东陵君撞开梦忆房间的大门,宛如狂暴的飓风,他冲到她的面前,黑云压城城欲摧,凝重的黑色气焰嚣狂的迸发在他的周身。
“夫君……”她不明所以,怜怯怯的从凳子上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睛,她却感觉的到他的愤怒。可是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
在梦忆来不及揣度的时候,那封被揉成了纸团的家书狠狠的砸到了她的身体上。
“自己看!”他沙哑浑浊的声音饱含着怒气,配上横眉瞠目的罗刹鬼脸,让人不禁心惊胆寒。
梦忆展开那团纸,纸上还沾染着点点的血迹,她疑惑而惊惶的看向东陵君的手,他的手受伤了,一直在流血。
“这是妾身的家书,怎……怎么了?”
“谁许你写这些的?!”阴郁的嗓音从他的齿缝里溢出,“难道是定国侯派你来打探虚实的?”
“不,没有……夫君怎么会这么想?这只是一封极其寻常的家书啊!”梦忆急急的辩解道,为他的多疑和不可理喻感到焦虑和心寒。
“重写!”东陵君一声咆哮,震的梦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的往后跌退了一步。他与那个带她去荡秋千的男人,判若两人。这世上最诡谲难相处的,果真非他莫属!
梦忆面白如纸,鼻子酸酸的,眼泪积聚在泛红的眼眶里,她铺开一页纸,提起紫毫毛笔,脑海里却全是他狂暴和无理取闹的凶恶模样。
“我说,你写!!”东陵君咬牙切齿的威逼道,一字一句宛如从幽冥恶鬼的喉中溢出,令人不寒而栗,“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安康。忆儿离家已盈一月,倒悬之苦度日如年。东陵君面如罗刹,性情更为狂暴诡谲,与之相对如行刀尖。东陵四面环海,闭塞苦顿,水咸土腥,不宜农耕,百姓食不果腹,蓬户柴门;加之东陵君残暴无道、喜怒无常,民生凋敝,满城死寂如临阿鼻。”
梦忆提笔的五指微微泛白,她只写了第一句就彻底的愣住了。他为什么要这样抹煞自己?她不禁怀疑那些传言本就是他自己放出去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不写?”沉郁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压下来,危险的气息逼的她透不过气来。
烛光下,东陵君的罗刹恶鬼面具幽幽的泛着蓝头,仿若变幻着无数的鬼影。他的凶恶语气与匪夷所思无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她单纯的心饱受着煎熬,她已经被吓懵了,两行泪不自知的滑下了眼眶,这副楚楚可怜的无助模样宛如带雨的梨花,纯白、清澈、柔弱。
“哭什么?”声带断裂般的呕哑嗓音暗暗的柔和了几分。她惨白的容颜、无声的哭泣狠狠的鞭笞着东陵君的良心,他忍不住的懊悔和反思自己是否太过份了?
“我不写家书了……我再也不写家书了……对不起……”她可怜兮兮的道着歉,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是她向他道歉。
他的心绞着奇异的痛觉,伸手替她拭去眼泪,要伤她,太简单了,但是他真的忍心吗?他并不比她好过。
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透过他的手掌,梦忆再一次敏感的体会到了他的痛楚抑郁。可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她没有答案给自己。她想,一辈子她都无法懂他。
她从袖子里掏出雪白的干净手帕,无言的替他包扎那只一直在流血的手掌,她的神色很委屈、很柔顺、很善良、很坚韧……她照顾他并不是因为想要讨好他,而是因为她的宽和。
她的身上静静的流淌着温婉祥和的气息,一点一点轻柔的安定住他那颗沧桑无依的心。他尝试了几次,却也有点怕。在她包好他的手,抬起那双静谧的水眸看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的将她抱进了怀里。
“别怕我。”他在她的耳边痛楚的呢喃。
梦忆的眼泪快速的流了下来,因为她罪恶的错听到了殷少卿的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