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八年腊月二十六,大丧的第三天,群臣以帝位不宜久悬为由,上表劝谏皇太后选立新君。
腊月二十七,豫王萧千鸿被特使匆忙从封地请来京城,这位年仅十一岁的亲王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同日,率领着勤王大军到达京城的五位萧氏宗室亲王身披重孝哭进紫禁城,在灵柩停放的奉先殿拜祭了皇帝的英灵。
腊月二十八,久谈未果的宗室亲王们和皇太后正式闹翻,五万勤王部队和拱卫京师的十卫羽林军开始在城外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腊月二十九,刚归顺不足一月的承金国重新出动铁骑进逼山海关,危机重新笼罩在帝国上空。
也是在这天,豫王萧千鸿的登基大典在紫禁城里匆忙举行,这个孩子裹在明显是被临时改小的衮冕里,在中极殿接受百官的朝贺,然而没等礼炮和奏乐声响起,一队身份不明的卫兵就冲进了紫禁城,当朝臣被明晃晃的利器逼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了所谓权力的核心,是这些冰冷的兵刃。
留下萧千清,我提着刀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身上披着的铠甲哗哗作响,我的皮靴咄咄敲在御道上铺着的猩红地毯上,声音沉闷。
我把刀架在太后白皙丰腴的脖子上:“你输了。”我的声音因为连日的骑马驰骋而有些沙哑,我刚从山海关回来,在那里,我不但借到了库莫尔的十万铁骑,而且凭借身上萧焕的亲笔遗诏征得了戚承亮的支持,只要我一声令下,戚承亮就会打开关门,引导着十万女真骑兵直捣京师。
太后的脸色很苍白,她紧盯着我的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收起刀,撇下她,越过缩在一边的瑟瑟发抖的萧千鸿,径直走出去。
内宫里还有零星的厮杀声,那是哥哥带着我们家眷养的死士在和御前侍卫们纠缠。
刚下过雪,乾清门广场上还堆积着些积雪,诺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我穿过广场,走向奉先殿。
奉先殿里挂着巨大的灵幡,转过灵幡,殿正中停放着一具高大乌黑的棺木,棺木旁的数百盏长明灯,在似有似无的寒风里微微摇晃。
殿里很静,大多数人都到外廷参加喜庆的册封大典去了,留在梓宫里守灵的不过是几个小宫女。
我又往里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大殿的角落里有什么人在小声的哭泣,我转过棺木,看到一个小宫女缩在棺木旁压抑的哭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个小宫女连忙摸了摸眼泪,慌张的站起来。看到她的脸,我愣了愣,她是武怜茗,那个被我戏弄过的武昭仪。我记得出过事之后她就被夺了封号,可能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宫女。
看到是我,武怜茗也愣了,她慌着福了福:“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起来,摸了摸身边冰凉的棺木问:“在哭万岁爷的?”
武怜茗点头,刚刚收了泪光的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水汽,哽咽着说:“奴婢是分派来洒扫奉先殿的,这几日大家伙都忙着这个事那个事,人手不够,奴婢就来添添灯油,陪陪万岁爷……”说着又哽哽咽咽的哭了起来。
我笑笑:“那真是辛苦你了。”
武怜茗抹着眼泪摇了摇头:“奴婢不辛苦,奴婢是甘愿的,万岁爷现在没什么人陪,一定寂寞的很,奴婢愚钝,万岁爷在世的时候,没能好好伺候,如今也算尽点心意,盼着万岁爷在天之灵,能够不孤单。”
“傻姑娘,”我拍拍武怜茗的肩膀,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在天之灵什么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只要你能在心里记着万岁爷,就好了。”
武怜茗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停了停,问她:“你想不想出宫?”
武怜茗愣了愣,不明所以的抬头看我。
“后宫还没有生育的妃嫔,按例是要全部送去冷宫的,但是我能放你们出宫,你想不想出宫?”我问。
武怜茗愣愣的看着我,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慢慢射出了光芒,她小心翼翼的问:“皇后娘娘,真的能……出去?”
“我说话算数。”我笑:“到宫外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见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地方,也许还能碰到另外一个让你喜欢的人?好不好?”
武怜茗用力的点头,把眼眶中的泪水都甩了出来,温热的滴在我的手背上。
“皇后娘娘真是镇定啊,在自己丈夫的灵前,还能言笑晏晏。”太后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看了看押送着太后的那两个亲兵,又看了看含笑站在门边的萧千清,他轻笑了笑:“我想你还有话对太后娘娘说。”
我白他一眼,摆摆手,他就笑着招手领那两个亲兵走了。
太后冷笑了一声:“在焕儿的灵前,你还有颜面对我说什么?”
我抬头看了看那尊黢黑的棺木,它在一片灯火中高高端坐,沉静无声,我笑了:“你一定在想,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他是我害死的对不对?”
太后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当你知道我们被萧千清擒住,他已经活不了几天的时候,你索性就不再管他的生死,只管让人冲进去诛杀我和萧千清出气。你那时只想着,是我害死了他,你恨我,要杀了我,但是你没有想,就算是要死了,可他还活着,活着就会有喜有悲,有怒有哀,看到他自己的母亲指着他的鼻子对别人说‘你们的皇帝已经死了’,被逼着向自己最亲信的下属动手的时候,他会不会伤心难过?”我转头看着太后:“你告诉我说,他的心思总是藏的太深,只怕以后会吃苦,可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心思总是藏的太深,你已经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人偶,只是为了你的社稷,你的天下存在,一旦有一天这个人偶坏了,你先想到的不是这个人偶会怎么样,而是你的社稷会怎么样。你能明白的告诉我,当他死的时候,你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儿子,还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皇帝?”
太后慢慢把目光移到殿中的棺木上,久久都没有开口。
“我告诉你,你的社稷在我眼里连一分钱都不值,我拼了命赢你,站在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笑着:“有些东西,不管你认为它在你的江山大义上有多微不足道,也决不能轻视。”
太后沉默。
我走到门口招手让萧千清过来:“把太后软禁在慈宁宫里。”
萧千清示意那两个亲兵过来把太后押走,笑了笑:“你可以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别的事务我和绝顶兄会处置。”
我摇摇头:“不用了。”向一直站在殿里的武怜茗点头道别,转身走出了奉先殿。
匆忙之间接手了整个帝国,何况还有繁杂的大丧仪要依照程序进行,一时间真的有些千头万绪,幸亏萧千清已经把父亲从家里叫了出来,以父亲多年来在朝中的威望,还算应付的过来。
后宫由于御前侍卫的坚守倒是费了哥哥一番功夫,折损了不少好手,不过随行营的两位统领不在,实力大打了个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对萧焕还存有忠爱之心,并不真正想替太后卖命,所以也不算太废周折。
攻破内宫后,哥哥在一个偏殿里找到了荧和宏青,宏青被归无常击伤,荧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还有石岩,萧焕那剑只割破了他的血管,并没有真正伤及要害,虽然血流了不少,但是并不危及性命。
最没有让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储秀宫找到了小山和娇妍,原来那天宏青并没有杀她们,只是把她们击晕了,不但如此,那天他对所有人都手下留了情,被他砍翻在地的人十之**都没有丧命。
我把所有妃嫔都叫到跟前,告诉她们如果想出宫了可以自行离开,想留下来的虽然要搬到冷宫去住,但是可以按照原品级领取俸禄。很多妃嫔都还年轻,怎么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冷宫,纷纷请愿出宫,只有寥寥的几个人留下来,杜听馨和永寿宫里那个姓顾的才人都留了下来。
忙完了这些,我去探望了一下宏青和石岩,石岩精神很不好,坐在床上几乎像块石雕,一动都不动。宏青还好些,看我去了,还向我笑了笑,荧像一只小猫一样乖乖的坐在他床头,时不时帮他取些东西,扶扶枕头。
这一天下来,我也有些累了,晚上就还回储秀宫睡觉,一觉睡到天色大白,已经是腊月三十了,德佑八年的最后一天。
正好赶上国丧,宫内的新年庆典是不会有了,我用皇后的名义下旨准许民间可以自行庆祝新年,只要不太过喧哗就好。
这一天也不清闲,我到前朝和萧千清父亲商量着拟了两道诏书,一道是昭告天下我怀有萧氏朱雀支血脉的诏书,一道是任命萧千清为辅政王的诏书,依照萧焕的遗诏,如果一年之后我还没有生产或者产下女婴,辅政王萧千清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诏书虽然只有几十个字,但是要反复斟酌推敲,一天下来弄得我头昏脑胀,从内阁里出来,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我总算清醒了些。闻到冷冽的空气中有些湿润的水气,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阴阴沉沉的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转过头,在房檐下看到了杜听馨。
杜听馨的肩伤还没有痊愈,脸色有些苍白,我冲她笑了笑。
杜听馨也笑,从怀里取出一柄软剑递过来,是杨柳风。
我从她手里接过剑,她笑笑:“我想这柄剑还是你拿着比较好。”
我笑了笑:“真的就打算一直在宫里呆着?”
“我不敢到外面去,”她笑得风轻云淡:“我在紫禁城生,在紫禁城长,外面的天地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笑,把杨柳风收在腰间,向她点点头,转身走回储秀宫换上一套便服,一个人出了宫。
临近黄昏,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沿街的店铺门上挂着描有“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灯笼晃晃悠悠的随寒风招摇,灯下来往的行人都把脖子缩进了领口里。
我信步来到了西市的汾阳茶馆,这个小茶馆在跑过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气,三教九流各种小道消息都在这里汇集,不过今天晚上可没有人搜集什么情报,这种时候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有卖唱的艺人,也有贩卖药材的商人,还有江湖羁旅的游子。
茶馆老板在屋子正中竖了一个火炉,煮起一锅冒着热气的黍酒,免费供应。客人们都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里,捧到桌上,再要上几碟小菜,相识不相识的,共坐一桌,就天南地北的聊上了。
我要了几个菜,端了一大杯热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边吃边喝。我酒量不高,两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了,朦朦胧胧的听到邻座的人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个人说皇帝死得太突然,有些离奇,另一个人说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会驾崩倒是不离奇,只是死的时间有些不好,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头上。一个人说皇后还是很体恤民情的,居然准许百姓庆祝新年,另一个接口说,皇后不动声色的扳倒了太后,很有些手腕,真是个奇女子,还有个人附和说不错不错,年纪轻轻就有这种气度,真不容易。
我在旁边冷笑了一声:“狗屁奇女子,自己丈夫死了居然还能高高兴兴的干这个干那个,要我说,是没心肝的女人才对。”
那几个人都侧目看我,我这时候穿的是男装,再加上醉眼迷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就笑了笑:“小兄弟,咱们哥几个说笑,皇后娘娘没碍着你什么吧,干嘛说话这么冲。”
我挑挑眉毛站起来:“皇后没碍着我,你们碍着我了。”
络腮胡子大汉挽挽袖子:“你找茬的不是?”
我抬脚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飞,看着那个大汉猝不及防的坐到地下:“我就是找茬的,怎么样?”
结果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条大汉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馆的老板出面把我们四个清理了出去。
那三条大汉不怎么懂武功,力气虽然大,也没占到便宜,我给他们挥到脸上了两拳,弄得很狼狈。几个人出了茶馆,又扭打了两条街,最后我靠在街边的柳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三条大汉也都或站或坐,笑了起来,络腮胡子的那个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么不开心的,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个接口:“说起来咱们除夕夜一起打架,也是很有缘分的。”
我笑够了,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不开心就写在脸上的,这么明显?”
他们哈哈笑:“满脸晦气,还不是有心事的?”
我们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会话,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他们说要赶紧回客栈,问我有地方去没有,我说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们开了几句玩笑说家就在京城,还除夕夜跑出来喝酒打架,看来真的是不开心,说完三个人肩抱肩的唱着家乡小调,摇摇摆摆的走了。
我跑到墙角把吃下去那些东西全吐了出来,酒总算醒了七分,这时候街角有人开始点起了爆竹,爆竹声里,小孩欢腾了起来,已经过了子时了,现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么什么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靠着墙坐下,我把腰里的杨柳风拿出来,指肚轻轻抚过剑身的铭文:所恨年年赠别离。
德佑九年的第一场大雪纷扬的落在这柄传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剑上,渐渐覆盖了那行铭文,握着剑柄,我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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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