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玉屏香 > 第一至第五章全文阅读

一、【初醒】

1、

落日余晖抵达远海孤岛,覆盖着浅海处乌黑的礁石,寒冷刺骨的海风正伴随与海平面交接的一片黯淡逐渐侵袭而来。

晚幕下的平伦岛。

他披了一件素白外袍,坐在岸边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深海。

瘦弱的身影被暮色拉得细长,倒映在近处的海浪中一晃一晃。

“侯爷!”猎猎翻飞的风里,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

矫健的步伐逐渐靠近海岸边的男人。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寒冷的孤岛暮色里,他只穿着一件短衣。

“侯爷,晚饭都做好了,”年轻人踏着沙子走到他身侧,笑嘻嘻的说道,“今日是初九,岸上都在庆祝观海节,皇上还特地命人备了节货给送过来,整整一船,吃的穿的都齐全……”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年轻人这才发现自己今日话多了。只好上前扶他以掩饰去方才的多言。

“我有这么老?还需要你给我扶?”然而一双宽厚的手却被侯爷推开,他转过身径自往回走,只才走了几步,猛地一个踉跄,年轻人手疾眼快的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他。待缓过神来,侯爷自顾一笑:“苏靖,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被唤作苏靖的年轻人赶紧松手,直摇着脑袋:“侯爷正是当壮之年,不老……不老。”

“老了,我就是老了……”他瞥了一眼面前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叹息一声后黯然走开。

一个被流放到贫瘠孤岛、顶着侯爷名号的囚犯,想必除了衰老,已无其他再可以等待。

“好在上将军只要我待一年,再过八个月,我就可以离开平伦岛了。”苏靖远远跟在他身后嘀咕道。

晚霞如锦缎般铺满了平伦岛的上空,姿彩万千,岛屿中央唯一的一间院子被彩霞照得煦暖通红。

正值大淮王朝洪武五年,五月初五观海盛节。

离乱世已过了整整六年。

正当主仆两人折身返回时。

岛屿东面忽有一面白兰旗帜从碧蓝的海平面升了起来。

苏靖鬼使神差的回头,望见巍峨如山的宝船刹那,惊乍道:“侯爷……侯爷!船!你看那艘船!”

侯爷循着苏靖的视线看过去。

离平伦岛不足十海里的碧海之中,华船正伴着白兰旗帜的升高涌现在宽阔的海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闯入主仆两人的视野。

面前这艘船辉煌瑰丽,除了帝都江淮和景州城,别处甚少可见。

只见宝船上以金线镶嵌边角的白兰旗帜正于船头迎风猎猎飞舞、盛气凌人。仿佛从天而降的仙女俯望着大地苍生,将山河纳入她眼底。

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自海外逼向平伦岛,他蹙了蹙眉。

苏靖望着那艘华船,目中露出无限向往:“这样的船,我只见过皇上乘过呢……侯爷,会不会是皇上来了?”

他摇摇头。

若是皇帝,旗帜上的图案便不会是一朵白兰。

“侯爷,它朝平伦岛驶过来了!”

苏靖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华船的动向,在看清华船行驶的方向时,有些惊喜的喊了起来。

傍晚的彩霞退的很快,只一会儿,墨色就替换了天际的几缕余晖。

孤岛中央的院落露出微弱的光线,屋内擦拭得干净的桌上,几壶热酒同菜肴静落在摇曳的灯火之下,散发温热之气将屋外冷风隔绝。

院落数里外,船上明亮的火光毫无悬念的盖过了岛上的清冷。

对于苏靖来说,华船的到来代表着一番即将降临的热闹,他站到侯爷身边,眼里充满了欣喜。

海岸附近都是礁石,华船靠近不得,有人从船上抛下一木轻舟,在水面上惊起了一层水花。紧接着,有一人轻巧的自船上一跃而下,而后三三两两的人影也跟着落到轻舟上。朝岸边行驶而来。

“真的是朝岛上来了!”苏靖喊道。

一旁的侯爷面色平静的望着逐渐靠近的轻舟。方才的压迫感竟在他们越靠越近时悄然散去。

轻舟停在离岸边还有数十尺的地方,他们下了船,一脚踏进浪花里。海浪哗啦啦扑打着那行人白色的鞋袜,然而他们对此毫不意,步伐稳健流畅的走上岸来。黯淡的光线下,主仆两人看不清那行人的面庞,只是隐约瞧见他们雪白翻飞的衣诀。

“喂!”那行人为首的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并冲他们喊了一声。是年轻男人爽朗的声音。

“你!过来!”那人停在数尺外,又朝这边勾了勾手。

苏靖原本的热情被男人傲慢的态度挤得干干净净,他闻声立刻躲到侯爷身后,畏首畏尾的模样反倒挑起了年轻男人的笑意。

他迈步朝主仆两人走来,步子落定前收住了笑问他:“你这岛上可有客栈?”

“没有。”侯爷如苏靖一样,对来人感到不悦,“此地不过是贫瘠之处罢了,岛上只有我们两人,又何需客栈。”

“只有两个人?”那人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嘲讽,但也仅仅是一刻,随后便又问道:“那可有安身之处?借我住一夜如何?”

“安身之处定是有,不过得看这位爷用什么来交换?”他随口说道,“把屋子让给了这位爷,我与他便没了住处。如若没有交换,我们岂不是太吃亏。”

“给你们黄金怎么样?”年轻男人说着朝后一挥手,便有人恭恭敬敬递了一块方正的黄金到主仆面前。

苏靖眼前一亮,他活了十八年,还不曾见过切割得如此平整且有如手掌大小的金块。

侯爷却嗤笑道:“岛上贫瘠,我也不需外出,黄金于我来说还没有爷脚下的沙土金贵。”

“黄金你都不要?”年轻男人露出赞许之色。旋即四下一顾,视线所及处十分荒凉,当即点头赞同侯爷的说法:“的确贫瘠。”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寻路往岛屿中央走:“不管了,我今晚打死都不会再上船睡。”

夜下的海岸路还好走些,但是一折身拐入小道,年轻男人明显犯难了。

侯爷叹了口气追上去,走到他前面领路。而苏靖一刻也不敢离开主子。生怕来者不善。

年轻男人就着黑暗走了几步就被横在小道旁的树枝刮伤脸,疼的一声低呼。

他身后的那些人这才才匆匆忙忙的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还未吹燃,就被年轻男人一把抢过,他指了指头顶黯淡的月光:“天色不错,不必点了。”此时的他已毫不在意自己精致白皙的脸上划出的一道细长伤口。随从在他面前跪下:“请少……”

“闭嘴!”年轻男人声色俱厉的打断仆从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拔脚追上走出颇远的侯爷。

院子的灯光从窗口跃出来。

破落的朱门被侯爷推开,吱吱呀呀作响。苏靖跟在他身后:“侯爷,饭菜都凉了,我再去热一热。”

“看看还有什么好菜,再多弄一些,后头还有客人。”

苏靖挠了挠头,很不情愿。

就在此时,那行人从院外走了进来,年轻男人走在最前边,用指腹压了压脸上的血痕:“你们这岛上的路可真不好走。”

侯爷平静的看着他:“岛上灯火冷清,不比华船明亮。”

年轻男人低低一笑,往前几步越过侯爷先进了屋子,颇有反客为主之意,还不忘嘱咐身后的随从,“你们都别进来!”

本想跟着年轻男人进屋的随从立刻止住脚步,退守到院落四周。

侯爷趁间隙打量了来人,一行人无一例外都佩了剑,着装整齐,雪白的衣襟均绣有一朵样式古朴的兰花。

“我饿了,有吃的没?”屋里传来年轻男人的喊声,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那群人一眼,嘱咐过苏靖后折身入屋。然而才刚刚跨过门槛,年轻男人就伸手扯了他一把,再迅速把门合上。

侯爷不放过任何打量他的机会,趁着他关门之际,已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圈。

眼前的年轻男人亦是一身白袍,但与外头那些人又有很大不同,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位容貌英俊的男人都是一副主子做派,玉树临风,倜傥**。眉宇间的英气与他手下之人的沉冷格格不入。

侯爷瞧着他面上的笑意,很快知道他到岛上来根本不是借宿那么简单。

“苏靖刚刚去弄吃的,这位爷别心急。”但也不好开口问,侯爷只好接着他方才的话说下去。

“帮我一个忙!”年轻男人倒是直接,开门见山,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

手心的玉佩通身雪白,透着沁人的凉意,上面雕刻一朵秀丽的白兰。除去不明白这朵白兰的蕴意,他倒是知道这块价值连城的雪玉来自万尺云山之巅,是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能让年轻男人出手如此大方。

片刻,侯爷把雪玉退回去,“还不知能否帮得上,我不能受此重礼!”

年轻男人哪里理会他,搬来一张椅子坐下自顾道:“你这有没有船只?”

“船只?”放着华船不坐,倒问他这穷人要船只?侯爷不明所以。

“这么说吧,我要和门外那些家伙分道扬镳,我需要船。”年轻男人敛起笑意,警惕的看了看门外。

他这才恍然大悟:“船我没有!我倒是有些衣裳。”

年轻男人微微蹙眉。

他又道:“爷可以穿苏靖的衣裳从后院出去,后院还有一条路通往刚才的海岸,我带爷走。爷就乘着方才带来的木舟悄悄离开。我会让苏靖穿着爷的衣服呆在屋子里,就算他们怀疑起来,爷可能也已经离开平伦岛了……不过,海上风云不测,爷孤身一人,万一……”

年轻男人纵声笑道:“这你不用担心……”说着拍了拍侯爷的肩膀,“你这办法不错。”

侯爷浅浅一笑,以往年少自己也是常常如此,为了躲开家仆的看守,用尽了各种方法。

年轻男人兴许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招摇,突然收声。末了又问:“只是这样一来,你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他低低道:“孤独终老在这岛上才是最大的麻烦……我也求爷一事?”

“哦?你也有事求我?”这显然不在年轻男人的意料之中。

“不知爷此行是往何处?”

“景州。”年轻男人如实回答,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答案,那艘华船的目的地是帝都江淮,但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爷可否替我找个人,我想交给她一些东西。”侯爷欣喜道。

年轻男人没有犹豫:“这有何难,等我办完了我的事情,便替你找,只要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去哪儿都行。”

“那就多谢爷了。”侯爷朝年轻男人做了个揖,罢了走到屋子一侧,翻开了封尘已久的一个朱漆木箱。

4、

这五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让那些个隔年轮换走的下人替他把东西带出去,可那些下人来到平伦岛或离开之前,前来接送的人都会对他们进行一番严密的检查,让他无机可乘。

今夜这艘华船的意外到来,实在是冥冥中给了他一个翻身之机。如若这个年轻男人可靠,能把东西送到她手里,他或许有机会能离开平伦岛。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孤注一掷,选择相信这个年轻人。

侯爷从木箱中取出信封,掸了掸尘,信封的左上角印着凤凰图腾,也许是存放时间久远的缘故,图腾的颜色明显没那么鲜亮。

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后:“就是这封信?你要交给谁?”这样奇异的图腾看起来并不平凡,并非常人会有的东西。

“对,便是这封信,这位爷,你一定得帮我交到那个人手上,”他顿了顿,说出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景州城中,风远阁的赵已枝。”

“风远阁!?”年轻男人惊呼一声。随后低笑喃喃:“爷我去的也正是此处……”

他将信接过塞到怀里。又询问了从此地往景州的大致路线。

苏靖正端着两碟菜从厨房过来,路过院子时看到那群神色肃穆的随从,冷冷打了个哆嗦。他用身子蹭了蹭紧闭的房门:“侯爷,菜我热好了。”

屋里的年轻男人听见苏靖的喊声,猛然一愣。侯爷?这是哪家寒酸的侯爷?

“来了。”侯爷未发现他脸上的异样,走过去开了门。苏靖小心翼翼进来,将饭菜放置桌上,正要回厨房取碗筷时,却看到房门紧紧关着,侯爷和年轻男人一人一边守着门,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侯爷……这……这是怎么了?”苏靖怯怯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请小哥帮个忙。”年轻男人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分外瘆人。

“苏靖,把你的衣裳脱下,换给这位爷。”侯爷看着苏靖,目光柔和。

半晌,察觉到没有恶意,苏靖才磨磨蹭蹭的动手解衣。

夜色下的平伦岛与往日一样,沉沉的落在这一面碧海中。不远处的华船依旧灯火明亮,稳稳停靠着。

他立在海岸边,望着华船旁的轻舟飘然远去,心底多年的死寂燃起一团烈火。“倾儿……保佑我罢。”那一道浪花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语,涌高了数尺,哗啦一声扑面而来,浸湿他一身白袍。

二、【景州】

1、

平伦岛冷风孤寂,但此时,离岛千百里的繁华城池,正是一年中最热闹之际。

这一切都源于每年五月初五闻名于世的景州观海节。

——传说千年前“大潮降临,神谕随至!”,南唐王朝开国帝王因此立节“观海”,然而随着时间变迁,到如今新朝初建,早已不见什么“神谕”,四海宾客只当这是一个游玩的好时节,贩卖名贵货物,观赏难遇之景罢了。

大淮王朝陪都景州城。

夏夜凉凉。

东面的舒鸣港在白日里已经迎来了壮观的大潮。入夜十分,十里长街灯火璀璨,仍热闹非凡。

皇帝在观潮之后携贵妃起驾回都,但除去近臣侍婢随行,仍有许多官员留在了景州。

港口边上一幢高入云霄的建筑悬满了通亮的灯火,照着整个舒鸣港,海水倒映着楼房朱影斜斜插入碧海,似乎要穿透到深海底层。

这幢名为听雨轩的建筑,是景州城甚至整个临海郡的最高楼,足足有十八层。里头的每一间厢房都有着观看大潮的最好视野,白日里就已经被达官贵人哄抢。入夜以后,又成了品茶听曲的好去处。

上了年纪的管事搓着双手立在门侧,眺望听雨轩正面宽阔的街道,正焦急的等待一个人。

“禄爷!”一身轻便青裳的小厮从他身后匆忙跑上来,到了他身边低声回禀:“禄爷,上头的几位爷说,绿庭姑娘再不过来,他们就要掀了听雨轩!”

禄爷皱紧眉头,明知道那些人仗着权势刁难他们生意人,嘴里还是辩驳道:“来的早晚那是风远阁的事,何时又扯到我们听雨轩的头上了?”

“可……可是,那几位爷就是这么说的……”小厮看着管事的一脸忧愁,也不禁担心起来,“那几位爷都是帝都的王公贵族,我们可惹不起啊……禄爷,您跟风远阁的赵老板交情最好了,要不,您派人去催催?”

“催?”禄爷冷哼一声,“绿庭姑娘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即便我催了又如何!”听完他的话,一旁的小厮旋即噤声。

风远阁的绿庭姑娘一向我行我素惯了,郡府大人的场子她常是缺席,更别说是迟来那么一时半会儿,要不是帝都的那几位少爷白日里就在楼里闹开,禄爷方才也不必亲自到风远阁去请她,谁知过了这么久,绿庭姑娘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都是已枝给惯的!”禄爷轻喝了一声。

话刚落音。头顶便传来一声巨响。似是瓷器被砸落在地。听雨轩内随着喧哗一片。禄爷紧锁眉头。

小厮在一旁垂着头:“完了……定是那几位爷……”

“你在这候着!我去瞧瞧!”禄爷沉声说罢,转身入内。

听雨轩一楼大堂正中旋转而起的梯子上,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一路下来,大手一扬就将摆放一侧的名贵瓷器覆手打翻。看见禄爷进来,为首一人冷笑道:“景州城的几位是看不起我们江淮来的爷!?这么半晌,请个人都还没到!这是戏弄谁!?”

禄爷强压怒气,忽视掉楼上那些看热闹的达官贵人,低声下气上前给他们做了个揖:“几位稍安勿躁,绿庭姑娘定是因要见几位爷,梳妆打扮仔细了些,才耽误了时间,几位再等等,楼上喝盏茶……”

“要爷等!?”那人显然是被骄纵惯了,“凭什么要爷等!!你们算什么东西……”

“等不起别等就是了!”他话未说完,便被闯入的人生生打断。

来人一身素白的裙裳,脂粉未施,气态悠闲的望着旋梯上那几位仗势欺人的贵公子:“还以为是什么人物。”

几位闹事的爷顺着声源望过去,只见一位容貌美丽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们。

“此话何意?!”贵公子未认出来人,但见她曼妙姿色,语气也不自觉的放缓了些。

禄爷疾步朝绿庭走去,并对她使了使眼色,意是让她收敛些。可绿庭不以为然,嗤笑道:“不曾想过公子如此愚笨,竟不知道小女子说的是何意,方才的话说得通俗点是……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

贵公子起先是震惊,但怒火很快蹿了上来。

他气急败坏走下旋梯,咬牙切齿一挥手:“来人,把她带回侯府,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知道爷的厉害。”

随着话落音,听雨轩堂内忽的涌现出许多持刀便衣,迅速围拢在绿庭身旁。她一向在景州城得意惯了,从未有哪家的少爷敢对她动刀动枪。没想到,今日却碰上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物。

“爷,这是风远阁的人,不能带啊。”禄爷急忙劝道。虽然他心中透亮得很,这几人若不是不知景州城为谁家天下便是仗着家世为非作歹惯了。哪会这般好劝。

“滚开!小侯爷今日偏是要带她走了,我看谁敢阻拦!”方才还在小侯爷身后默默无言的肥胖男人眼见此刻占了上风,不禁得寸进尺。他往前走了几步,围拢着的便衣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

“打她!”小侯爷忽然下令,“陆公子,你今儿要是敢打她,爷我就把她抢了送你!”

肥胖男人早已是心猿意马,见小侯爷金口一开,想也未想就扬起手。

禄爷匆忙上来拽住他的手:“爷,不能打啊,绿庭姑娘是风远阁的人,她是……”

“是什么!?”肥胖男人双目一瞪,一脚便踢在禄爷的膝上,“管她是什么,爷今日就是要打了!”

海风从窗口一拥而入,吹起听雨轩大堂顶上悬挂的珠帘,叮铃作响。似乎是要为这混乱的局面再添上音曲。

高楼上那一间华贵的暖厢中,他正在惬意的品着茶,奉茶的小厮低低在他一侧回禀着楼下混乱的状况。

维持了一整日的平静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告诉他,景州城还轮不到江淮的小侯爷来撒野!”

那小厮听罢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壶,说了一声“是”,默默退出暖厢。

禄爷跪在地上,再不顾颜面抱住那位爷的腿,死活都不让他再靠近绿庭一分。眷顾她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主,如若让绿庭在听雨轩伤了根毫毛,他是万万赔不起的。

“禄爷!你让他打我又何妨,何须如此,给这等东西下跪,也不怕脏了你的腿,起来!”绿庭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将禄爷拉起来,谁知反被那位爷得了手,只是一瞬,脸上便火辣辣的受了一掌。

围观的人唏嘘一片。

禄爷老泪纵横,一时间愣住。绿庭在听雨轩受了欺负,她的恩客想必会把账都算到他头上。

“怎么!?不服气?”肥胖男人满脸得意,看着怒目相对的绿庭,反倒放声笑,“哟,下手可真重,我都心疼……”他伸了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甫才一动,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受了一鞭,力量莫名而来击在掌心,刹那皮开肉绽。

——一道凌空而来的寒光迅速敏捷,根本看不出是来自何处。他顿了片刻才发出一声凌厉的惨叫。守护在侧的便衣一头雾水,四顾寻找却也不知杀气从何而来。

片刻后,人们才看到旋梯上缓缓的走下来一名清丽的白衣少女,她手里拿着通白如玉石的长鞭,一脸不耐烦:“喝个茶都被你们扰了清静,真是扫兴!”

少女一头乌发被一道白月梳拢起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净丽的脸庞上满是稚气,看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可她一番话出来,竟震慑住听雨轩内所有的人,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悄然潜入。

小侯爷看了看同伴那几乎要碎裂的手掌,心下一惊,再没心思去管绿庭的事,后退几步到家仆的保护圈里,生怕那越走越近的丫头也会对自己出手。

禄爷从地上爬起来,百感交集。不知此时是该庆幸有人阻止小侯爷的闹腾,还是该忧愁这些人不时便会大打出手。少女走下来,看着方才还盛气凌人此刻却畏手畏脚的小侯爷,不禁一笑:“你听曲便听曲,还要欺负人家姑娘闹个翻天覆地才肯作罢?算什么男人?”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对他发出无声的警告。

小侯爷虽然畏惧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女,但自小的养尊处优依然无法让他放不下架子,即便明知会吃亏,还是忍不住要同她一争:“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他指着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绿庭,“这等入了**还想立牌坊的女人,不就是摆出来让爷们欺负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未等绿庭发作,少女扬手将玉石节鞭挥向小侯爷的耳畔,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来人握住了手腕:“钰儿,别闹。”

男人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轻易的拦住了少女。

“干嘛拦我!?这种人就应该把他打趴下!”少女转身呵斥道。

男人语气平和,附在她耳边低声:“他是江淮曲阳侯府的小侯爷,你伤了他,不是让王爷难堪么?”

“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人。”少女撇撇嘴。她天生就爱打抱不平,这恐怕是她身上唯一的优点,怎么能丢弃?

“听话!此次我们是要到帝都去面见皇帝,不可生事!”男人不由分说的扼住她的手腕,对那小侯爷行了个礼后,便拉着少女离开听雨轩。少女满脸的不情愿,又反抗不得。

临出门前还狠狠的瞪了小侯爷一眼。

而后,楼上有一行人鱼贯而出,跟了上去。整个队伍的侍从均是一身赤红的短装,男男女女,额间都悬着一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叮铛铛,清脆的声音顿时充满了听雨轩。

一名穿着华贵的女子斜躺在一架四周垂着白纱的轻轿上,被那些人抬着跟上了少女。

绿庭隐隐还听得到榻上传出微微的轻咳。怕是个多病的贵人。片刻,楼上有眼尖的人惊呼一声:“是西南王府!”

在暖厢奉茶的小厮刚刚走到楼下,闹事的小侯爷已匆匆忙忙带着受伤的同伴离开了,他脸色惨白,一早为景州头牌绿庭姑娘闹的事全都抛到了脑后,此刻撇下丽人就走。

看热闹的人早就在“西南王府”的一声喊下散去。

当今天下,手握重兵、镇守边境的西南王府名气并不比执掌大淮半数兵权的怀瑞王府小。提起两者之一,人人都是畏敬之色。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绿庭站在楼下,只是抬眼,便认出了这个在他身边侍奉的人。小厮远远对她恭敬的行了个礼,而后一侧身,在只有她看得见的角度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绿庭微微颔首。上楼之前看了一眼惊意未消的禄爷,难得用温和的语气跟他说话:“禄爷,收拾好东西罢,这里头客人还多着。”

“好……”禄爷脸色还没恢复过来,绿庭在听雨轩挨的那一掌,怕是要算到他头上来,她的恩客只怕也在听雨轩内,把这一幕都收入眼底。

绿庭会意宽慰了一句:“放心。”

小厮远远等候着她。

绿庭不再同禄爷多言,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折身朝楼上走去。

舒鸣港的海浪声一阵接一阵翻腾在建筑四周。

珠帘被纤细的手轻拂而起,绿庭走进来,看见他正背对着自己,望着远海默不作声。

她莞尔一笑,早就料到他今日会在这里,她才会答应了那小侯爷的要求前来。谁知一进门便起了冲突,可惜,前去替她解围的却不是他。

“来了。”他开口说话,没了刚才的沉重。

“差点儿就栽在小侯爷的手里。”绿庭收起所有傲气,无关紧要的开着玩笑。

景青玉终于站起来回过身,看见她脸上那一抹殷红,心中忽的一颤:“疼吗?”

“不过挨一次打而已,不算什么,比起那些刺在心口拔不去的疼,这已经算是眷顾了。”

绿庭望着眼前清隽的年轻面庞,笑了一笑。

显然,他不喜欢她这样说话的语气,景青玉沉下脸,一时无言。

绿庭反倒无谓一笑:“今日的大潮我可没看到,你呢?可曾看了?”她攀上他的肩膀,目光锁住那一脸愁容,转而盈盈唱道,“岳王亦遁荒丘冢,

瀚海浮舟陌路哀。

山势穷追烟霏尽,

悲风怒卷大潮来。”

“离开风远阁!”一曲末,却听到他沉沉说了一句。

绿庭松了手,神色顿时黯然:“离开风远阁……我还能去哪里?”

“嫁入景城王府!”

她冷冷一笑,“我与你像如今便好,你是我的恩客,我接受你给我的庇护,再无其他。”

往事已如一道屏障,永远的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当初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就应该会料到有今天。白头偕老的誓言,早已在那场硝烟中毁灭得一干二净。

“我们能相伴如此已不容易,青玉,你难道还以为我们能回到六年前?”

绿庭说着叹了口气:“我没办法忘记,你是害我国破家亡的凶手……”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霍然刺入他的心脏。

景青玉面如死灰,却不愿放弃:“但嫁入景城王府是你最好的选择。我可以给你一切。”闻言,她面色渐冷:“我忍辱偷生,并非是想要你景城王府锦衣玉食的生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嫁给你,嫁给你景青玉,而非景城王!”

厢内的谈话草草结束。

守在门外的小厮见绿庭出来,本想说些什么。谁知绿庭连看也没看他。

迟疑了一会儿他才走进暖厢。景青玉正站在窗边,从高楼上眺望着舒鸣港。

那些因为大潮来临卸帆的船只齐整的排列在港口,林立的桅杆有如一只只枯瘦的手臂在风中摇曳着。

4、

她说的没错,当初作出那个抉择,他应该就料到了今日。

可他无法后悔,也不会后悔。那柄权杖,是景氏一族需要的东西。

世代为商?不,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封王进爵、裂土分疆!他要的,是这个帝国所能给予景家的最大庇护,那正是位极人臣的权利!

视线中的桅杆忽在一霎内变幻为林立的长矛,仿佛将他带回到兵荒马乱的时代。

战火中,他背着叛国的罪名迢迢到达燕州,与一心复国的王在夜下的王宫正谋划着一场夺取。

那一刻,他并非将她忘记,也许就在此夜过后,她将会在不久的日子里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为亡国流民。

可是……故国危若累卵,他必须做出更有利于景氏一族的选择。

——助陈显攻入江淮,夺取靖国都城!就是他要完成的任务。

“靖国……本就是刘若从我手里夺走的疆土,我只不过是把它拿回来而已。”陈显铺开那张绘着锦绣河山的图纸,沉沉对他说,“景少爷若能助我,自是如虎添翼。”

在短短的犹豫间,高高在上的北唐国主对他低下了头:“只要景少爷愿意,景州城可以独立出来,成为景氏真正意义上的封地。”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王,为了夺回昔日被抢的疆土,他居然不惜将这片土地上最富庶的城市拱手让出。

“如何,景城王?”陈显十分诚恳的凝视着年轻的晚辈,景青玉年纪轻轻就执掌整个景家,眼前的利弊,他应该能够权衡。

景城王——这显然是王能许给这位商人的最大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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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是恨我的。”然而,在夺取了权杖以后,一城之王却留下了无法弥补的伤痛,当他有能力站在高处俯望着这个富庶的城市时,几乎也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回不到以前了……”他对着深夜下一望无际的阔海低声叹息,缓缓的闭起双眼。

“王爷,明日还要启程前往帝都,回府歇着吧。”那奉茶的小厮站在他身后许久,虽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提醒他明日重要的行程。

景青玉被他一语惊醒,还真是差一点就忘了……“知道了。”他回过头对那小厮勉强笑了笑,“苏婺,备车。”

“是。”被唤作苏婺的小厮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躬身退出暖厢。

他一路下楼都心不在焉,心中也是煎熬万分。

苏婺自小跟着景青玉长大,对于主子的事情再了解不过,甚至当年还一手参与了那场叛国的谋夺。

不过说起来,当初必须要作出选择何尝又不是因为绿庭姑娘。

前朝太子在短短数年内重新崛起,势如破竹收复流散的州城。靖国兵力孱弱,根本难逃敌手。而景青玉这位靖国的准驸马,如若不能为景家设身处地,景氏便也要同靖国一样在战火里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三、【别歌】

1、

弯月高悬夜空,从景州城冉冉映照到了平伦岛,华船依旧停落在原地,可那木轻舟已经不知道去到了何处。

苏靖换去了那身华贵的衣装,坐在房中不安的看着眼前悠然饮酒的侯爷,思前想后,却终是不敢开口问他。

屋外的那些人似乎对那位爷的离去毫无知觉,此时已是丑时,夜深人却未眠。那盏油灯就快要枯竭,火光轻晃着,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线,侯爷手边的那一壶酒水,正落在光线一侧,拉伸着长长的斜影。

苏靖就着暗光瞥了一眼窗外,那群人仍旧保持着初来的那个姿势,立在门口宛如一尊尊白玉雕塑,一动未动。

然而他们的双眼却是明亮的,在黑夜里有着寒冷的幽光,盯着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又酌了一杯,看见苏靖惶惶不安。

这个才侍奉了他四个月的孩子,注定要卷入� �场风波。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他已然是其中一员,逃都逃不掉了。

注定的罢……来到平伦岛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苏靖,睡去吧。”他终于说了一句。此时那位爷大约也已经远离平伦岛,接下来,只等待着看外头的人知道事情后会如何便是。

——相比那封信,这何尝又不是一个赌注,如若那些人不肯轻易放过他,那么堵的就是性命。

苏靖把视线从窗外移回来:“侯爷……”

“睡去。”他不再多说。苏靖站起身来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开门的那一瞬间猛然感觉到那群人的视线灼灼的烧过来。苏靖不敢再看,垂着头奔回自己的房间。

壶中的酒又没有了。他戚戚的笑了笑,然而他没想到,他的野心,外头的人又何尝没有。

屋内忽然一暗,连那丝微弱的光也消失。涯伫立在门外一夜,光影从他脸上消失的刹那,钢铁般坚毅的面庞上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若少主不能在五月十一奉命到达大淮帝都,必会掀起一番混乱,总而言之,主子起了乱子,对于有心谋夺政权的他只会余下极大的好处。

涯握紧佩剑,朝四面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此时,这个族氏一方的统领抛弃了以往的“忠诚。”那一双眼睛里在异乡的寒冷之夜、藏着蓄势待发的利箭,似乎只需一刻,便能刺穿敌人心脏!

夜渐渐退。

清晨降临平伦岛,苏靖刚起,睡眼朦胧的望着飞入房中细腻的晨光,在那一刹,他几乎就要忘记了自己身在孤乡。

那抹晨光带着家乡柔和的气息,温柔的映在他的脸上。

他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一场无声之战。

屋外传来朱门轻启的声音,苏靖忽的清醒,迅速的爬起身来推开房门往外一看。一抹白袍正好消失在门角,而院落里一片空荡。

他打了个激灵便追着白袍跑出去。

潮水在早晨退却,露出被淹没了一夜的礁石。那艘华船停靠的地方漾着碧蓝的海水,然而华船已不知去向。侯爷静静伫立在海岸边。

空荡的海面吹来徐风,回想起昨夜,恍如一梦。

车队的马蹄声在清晨时分从景州至帝都的驿道上传出。

少女斜卧在车队里最为显眼宽敞的赤红车中,稚气的脸庞上堆着满满的不悦,一旁的侍女端着早膳在一侧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一路的颠簸不禁让她膝盖泛酸,可眼前的人就是不看她手中的早膳一眼。

“你退下吧。到后头去随着大郡主的车驾。”

来人掀起车帘柔声道。侍女望了他一眼,如释重负:“是,江校尉。”她起身半躬着将手里的早膳递给外头的人,叫停了车,才轻轻的跃下去,快步走向了后头另一辆几近宽敞的白锦车中。

少女紧紧握着手里的鞭子,也不理会来人。

江昭叶一笑:“你还真的要跟我置气?睡了一夜,怎么还烧着那么大的火?”

“那你赶紧下去,火太大怕烧着你。”少女显然不愿与他起冲突,但语气也并不友好。

江昭叶听了反笑:“你往常可不是这样子。”

“你管我什么样子!”少女忽然一喝,“你事事都要管着我不放,据我所知,江校尉还没闲到这个份上才是。”

“那也是为你、为王府好!”江昭叶忽然压重了声音,“我们此次是到帝都去面见皇帝,无论如何不可生事!”

萧钰撇着嘴:“那个小侯爷欺人太甚。”

“也轮不到我们来管,”他沉声道,“这是江淮,不是昆玉,你若还这样冲动闹事,皇上怪罪下来,到时候吃苦头的可不单单是你!”

“可是……”萧钰脱口要辩驳,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江昭叶虽不讨她喜欢,但他说的没错,现今来到了天子脚下,一切一切都以圣意为准,而非她自己的意愿了。

何况随行的还有姐姐,万一闹出乱子……

“你实在不想吃东西也不要紧,帝都离景州城不算远,数十里便能到了,安置好后再进食也无不可。”江昭叶话锋一转,指向她手里的鞭子,“至于雪玉鞭你暂且交给我保管。”

“不行!”萧钰脱口回道。倘若无雪玉鞭在手,她可真真正正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江昭叶听罢敛眉:“你若如此,到了江淮我只好将你锁在屋子里,以防你闯出祸来。”

她一怔,一肚子的话顿时噎了回去。

良久的犹豫后,才把手里的雪玉鞭扔了出去。江昭叶伸手接住,看着愁眉的少女纵声一笑,“爽快!”

一阵轻快的笑声穿过晨风拂起纱帘钻进后面那一辆车驾中,萧灵玥端坐着,心不在焉的抬指按在手镯上,一粒粒拨弄着圆滚清脆的珠子。

片刻后怪异的笑了笑:“昭叶同我相处时,从未这样笑过。”

“在您面前这么笑,定要被说没有礼数了。”侍女不禁打趣道。

萧灵玥闻言,话锋一转:“皇上这次召我入都,父王因边境战事不能相伴,钰儿闹了要跟来,难为他了,那丫头一向不安分,这一路真是不少给他添麻烦。”

“大郡主这话可别在江校尉面前说。”侍女想宽慰她,“否则江校尉又要怪大郡主生分了。您俩如今虽未成亲,但这姻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小七。”萧灵玥嗔道。

侍女瞥见她双颊两团红云,会意笑了笑:“王爷都已发话,说等边境战事一平,您回西南王府后,便会择个黄道吉日办了这桩亲事。”

“你别总把此事挂在嘴边,倒显得我迫不及待。”萧灵玥急道,一口气提上来压不下去,猛地咳了几声,小七以为她病发,忙将手中的药碗端到萧灵玥嘴边:“还请大郡主先喝了药。”

“太苦,不喝。”萧灵玥把头一摆,“已经喝了二十多年的药,多喝少喝那么几日又有什么分别。”

“倘若大郡主不喝药,这病就好不了……”小七一脸焦急。但萧灵玥下定了决心:“别拿什么良药苦口的话来敷衍我,这病若真是喝药便能好,早就该好了。”

她的目光透过纱帘落到前头的车驾:“我真羡慕钰儿,羡慕她没有一具病怏怏的身体,羡慕她这般活泼……”

“大郡主才是最得王爷百般关怀的王女,无需艳羡他人。”小七将药碗放下,语气忽然转冷。

萧灵玥听得出贴身侍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满,更知道侍女说的不错。

整个西南王府都清楚,西南王偏宠大女儿,视大郡主为掌上明珠,反观小郡主,就像是个领养回来的野孩子般,西南王平日对她不闻不问便罢,还隔三差五将她送到军营,让她与那群男孩子混在一起。

萧灵玥未曾去过军营,但也听江昭叶提起过那里生活艰苦。更记得萧钰因犯了错,曾被父王下令军法处置,打得几日下不了床。

那件令人震惊的事发生时,离母后离世才过了一个月。

彼时,西南郡广袤的土地还未被归入大淮版图,她们所在的地方,仍被人称为睦远国。

唯一会不顾一切护着萧钰的母后不在了。

她让江昭叶送回王府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连伤也顾不得了。嘴里一直说要与父王断绝父女关系。萧灵玥劝了好久才让萧钰打消这个听起来大逆不道的念头。

那几天里,西南王正带着兵马在栗镇与大淮军队僵持不下,并未来探望小女儿。

而因正妃离世,国祸当前,刚掌权的侧妃对管理王府也是一头雾水、手忙脚乱,自顾不上这个平日里就不受宠爱的小郡主。

伤重的萧钰,只得交给自己也是带病之身的萧灵玥来照顾。

托她的服,侧妃总算还记得给萧钰找大夫。

然而这样明显的偏袒,并未让萧灵玥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

她虽然的父王宠爱,不管她做什么,父王总担心她磕了碰了。但就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却是用她的自由来交换的,她就像一只被养在金丝笼里的鸟雀,与战乱无关,与杀戮无关,与西南王府外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关联。

她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

开阔的驿道上来往车队不断。过了帝都外一片浓密的树林,便到了城门。

士兵也随之多起,如同一道无法攻破的城墙紧密的围住这个王朝的政治中心,坚不可摧。

如今的皇城,共驻守有三支重要的兵力。

一是怀瑞王手下骁勇善战的羽骑,这支军队从南唐王朝尚存时便追随天子,经过南唐末年之乱几近覆灭后,又于拥护亡朝太子逃亡途中再度崛起壮大。而后太子陈显建国北唐,便将羽骑全权交由随自己北上的皇兄统领。在后来的十数年里,羽骑随着陈显一路打下大淮江山,功不可没,地位之高自不必提。只是收复靖国一战中,羽骑统帅惨死沙场,这支军队便也名正言顺的交由统帅之子——皇帝的亲侄子陈浚接管,此人正是战功赫赫、名震四方的怀瑞王!

而第二支军队,则是大淮建朝的短短五年内、皇帝一手缔造的亲卫淮军!此军论战力、兵力都不可与羽骑相比。但它的地位不可小觑,不仅因为它的统帅为曲阳候府小公子,身份尊贵,更因它由皇帝直接统领,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意愿。不过此时,淮军一半人马已随着刘云影出征西南。

第三支军队,便是由慕容守大将军统领的慕容军。慕容守麾下虽只有两三万兵马,但他十数年来跟随陈显出生入死、打拼天下。论功名也不输任何人。不过就算不提这些,只凭长女嫁给陈显为妃,慕容守怎么也算是位国舅爷,也是不好惹的。

在来之前江昭叶便清清楚楚的同萧钰说过这些:“江淮处处为显贵者,到了那儿之后,好好呆在房中,别到处惹事。”

萧钰一路谨记,但真正的到了江淮。却又把这些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皇城物宝天华,王气蒸蔚,俨然是景州外的另一个盛世。

热闹之态不言而喻。

萧钰怎么可能会按捺得住自己不好好玩一番。

驿道随着渐近城门变得拥挤。各地奉命入都的王侯官员车队都在此停下,一一等待皇城禁军严密谨慎的审查。

萧钰趁着这时从车驾上跃了下来,两三步跑到萧灵玥的车架旁,招呼也不打掀开帘子钻进去,张嘴嚷嚷:“姐姐,你快下来看看,皇城果真气派……”

江昭叶一手扶着萧灵玥,一手将药碗递回侍女端着的案盘上,眉目间有些不悦:“外面日头炎烈,灵玥身子弱,耐不住这些。”

“我替姐姐撑着伞总行了。”又是被他驳回,萧钰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不行。”然而他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回了她。

“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萧钰哼了一声,“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

“钰儿!”萧灵玥知道她接下来脱口而出的会是什么,急忙打断,“我的确是乏了,不如改日再随你出去走动。”

如火骄阳透过白纱闯入。

见姐姐也婉言拒绝自己,萧钰心情差到了极点。转身就折回去了。

车帘被掀起后又落回原处。

江昭叶解释道:“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萧灵玥语声依旧温柔,但他明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冷冷的神色,让人莫名颤栗。

4、

川流不息的车队中。

一架藏青的马车缓缓朝城门靠近。

在所有的队伍中,这辆车马毫不起眼,但若仔细一看,却又无法让人忽视那一份雍容贵气。苏婺随马夫并排而坐,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漫不经心的瞥了城门一眼,然而视线从少女脸上扫过时,却猛然一震。

“少爷……”他直盯着前方轻唤一声。

景青玉闻声掀开帘子:“怎么了?”苏婺指着赤红的车队:“昨夜里就是她出手相助,帮了绿庭姑娘一把。”

“哦?”景青玉带着疑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少女正蹙着眉,倚在赤色的车驾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定神望了一会,景青玉忽觉得她眉目间似曾相识。“那是西南王府的车队。”他淡淡。

苏婺一笑:“这丫头,定也不是个寻常的主。”回想昨夜,少女对绿庭拔刀相助的行为,他打心底欣赏她。

景青玉也随之一笑:“她帮了绿庭一忙,倒算是我的恩人了。”话末放下车帘退回车中。苏婺不再多言,小心翼翼的驾车往前缓行。

5、

西南王府被安排在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别苑,与肃穆瑰丽的皇宫仅有一湖之隔。

萧钰一迈进别苑,便被这处与昆玉有极大不同的建筑吸引,不时就把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她兴高采烈的选了一处四周景致好的房间,左右环顾一番后,把萧灵玥给拉了过来。

紧绕皇宫的一池湖水,名曰烟雨,此时正值炎夏,日光照耀下来,将湖水中倒映着的琉璃瓦衬得更加耀眼。

一推开窗,美景尽收眼底。

“姐姐,你就住这间。”萧钰把搭在窗沿上的手收了回来,笑吟吟道。

“果然和昆玉城不一样。”萧灵玥生长在绿荫遍地的西南,初见江淮恢弘大气的景致,心神也一下子被带了进去,“这恐怕就是母后口中的‘绝胜烟柳满皇都’罢。”

湖边的细柳在风中来回摇摆,仿佛一位扭动着纤腰的美人,无言间描出无尽风情。

然而欣赏湖景不过片刻,小七便焦急传话过来:“大郡主,皇上派人来接您入宫。”

萧灵玥顿然失色:“现在……进宫?”

即便来之前便知道皇帝会召见她,但此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无担忧、畏惧是不可能的。

不过有人却对此极有兴趣,不等跟在萧灵玥身边的江昭叶回答,萧钰折身就跑了出去:“皇宫?皇宫一定更好玩!”

“萧钰!”江昭叶厉喝一声,话末时少女已不见了踪影。

萧钰一路飞快,她居然没有在偌大的别苑里迷路,片刻便奔到了正厅。

西南王府的侍婢早就在正厅里端茶伺候,远远看见她,一齐行礼:“拜见郡主。”

陌生的一群人围在正厅四周,见此状况,纷纷给她让出一条路。

萧钰好奇的打量着这群人奇特的服色,在进正厅前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问:“你们是何人?”

被他捉住的人既不生气也不说话,像块木头桩子一样。萧钰觉得无趣,自己把脑袋凑过去,细细察看他衣襟处奇怪的图案:“这是什么……”

端详了片刻,她才看明白:“好端端的,干嘛只绣一双翅膀,应当把整只鹰都绣上去才对。”

正厅内端坐着品茶的人早就听到了外头一番自言自语,他抬了抬眉,淡淡的斜了萧钰一眼。

她仿佛察觉到了投射而来的视线,这才发现放错了重点,急忙走进去。

“你就是来接我们进宫的人?”萧钰丝毫不在意那人冷漠傲慢的神情。

“你们?”那人闻言轻笑,“本王奉皇上之命只接郡主一人入宫,其余人等不得跟随!”

萧钰一时还没意识到他的身份,只是表露出不满:“你们只把姐姐一个人带到皇宫去?这也太没道理了罢。一同是郡主,姐姐能进宫,我就不能进?”

陈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晃——眼前的少女被人称作郡主,可听她这么一说,似乎并不是他要接的人!

然而刚想发问,正厅外的声音便由远及近:“钰儿,还不给怀瑞王行礼!”

江昭叶率先走了进来,眉目冷淡的看着厅堂正中一身墨青袍服的男人。

一震无法察觉的沉默之后。

他给陈浚行了个大礼。

低垂的俊秀面庞上,露出一抹极淡的清冷笑意:皇上居然让这样的人物屈尊接送。此番召灵玥入都,究竟有什么大事?

萧灵玥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学着江昭叶给眼前身份尊贵的男人行礼。

“拜见怀瑞王!”这时,萧钰才回过神来,急匆匆的跪在地上。

可她仍旧无法相信,面前这个轮廓刚毅的年轻男人,竟然就是在战场上嗜血拼杀了十数年、战功赫赫的怀瑞王!

那么算来,陈浚十六、七岁就已开始挥剑杀敌,才走到如今进爵封王的一步。

萧钰暗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禁一惊。

她这小动作被陈浚看在眼里,但后者漫不经心的赐他们平身后,便切入正题:“皇上为迎接郡主在宫中设宴,望郡主不要误了时辰。即刻启程入宫。”

萧钰正想问设什么宴,谁知话未开口,就被江昭叶抢先说道:“郡主方到江淮,现下有些乏了,请王爷通融通融让郡主稍作歇息……”

陈浚冷冷截断他的话:“皇上的旨意,是让郡主即刻入宫,本王也不敢违抗。”他不再多言,一旁随行的婢女会意走到萧灵玥跟前福身:“郡主请。”

婢女也许是呆在陈浚身边久了,亦是一副冷冷的神情,看得人心中颤栗。

萧灵玥下意识的握住萧钰的手。

少女可以感觉到姐姐手心里的冷汗。她也想说点什么,至少请求陈浚让她陪姐姐入宫。这二十几年来,姐姐连离开西南王府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更别说独自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定然是害怕的。

然而陈浚并不打算再多做停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起身就朝外走去。

婢女二话不说的搀扶过萧灵玥随着陈浚离开。萧钰只觉得手心一空,不出片刻,连同陈浚带来的那些随从也从她视线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身旁的江昭叶板着一张脸,想是压抑着心中的怨气,他的整双眼睛看起来都是通红的,恨不得把陈浚的人吃了一样。

然而萧钰知道,现下的江昭叶,不对,应该是整个西南王府,就如同是这座皇都的砧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哪还有还击的道理。

四、【深锁】,

1、

才来江淮不到一个时辰,萧灵玥被人接入宫中,现下连江昭叶也神神秘秘的离开了。

诺大的别苑静默伫立在这座皇城之中,清静得仿佛只听见时光悄然而逝的声响。

萧钰抚着房柱上雕画的繁复花纹,一遍又一遍,了然无趣。

被人看守在别苑,简直比呆在西南王府还令人煎熬。

此番她来江淮的目的既是“奉命”陪伴姐姐,也是来玩的。早就听评书人说过皇城热闹非凡,她还想身临其境一回。

可这会儿被自家的高手围堵在一处小院子里,连门都出不去。当真是白来了。

萧钰来回踱了几步,灵光忽的一闪:“小七,江昭叶带了些书籍,你去他房中给我拿几本来。”

小七闻言立即摆了摆手:“江校尉的房间我可不敢乱进。”

“你不敢?”萧钰故作惊讶,“你是姐姐的贴身侍女,你去的话他定不会发火的。”

“万万不可……江校尉走前交代奴婢不能让人接近他的房间,包括小郡主您……诶……小郡主……”

“你不敢,我可敢。”萧钰驾轻就熟的来到江昭叶房前,二话不说推开了门。

“小郡主!”一道人影先小七掠上前来,将她拦在门边。

萧钰抬了抬眉,看清来人后舒了口气:“李束,我就找找几本书,你别拦着。”

李束虽是江昭叶的部下,但这些年来跟萧钰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当然,除了江昭叶不允许的事情之外。

“校尉此次并未携带书籍入都。”李束直白的道。

萧钰一弯腰从他张开的手臂下钻了过去,手脚利索的翻箱倒柜,还不忘理直气壮的道:“我堂堂郡主,他区区校尉,我为君,他为臣,我还要事事听命于人不成?”

话刚落音,手掌抚过之处传来一阵冰凉,萧钰掀开铺在上面的锦帕,翻手便抓起了藏在下方的雪玉鞭:“这东西是母后留给我的,我前后想了想,这东西若留在江昭叶手中,也太不合情理了。”说着转身就随手一挥,不偏不移的从李束鼻翼上划过。

“小郡主……”小七见状吓得欲哭。

萧钰一旦拿到了雪玉鞭,武功就出奇的好,每次与骁军比试鲜少有人能赢她。当然,也有寥寥几次失败的时候。

小七并不知,萧钰能赢得比试是因为藏在雪玉鞭里的亡魂暗中帮助了她,而失败之时,便是亡魂懒得打了。

萧钰看着一脸惊慌的侍女反笑道:“这样就吓坏了?那我若要硬闯出去,你们要怎么着?”

众人一时回不过神来,萧钰却已趁机越窗翻了出去。

窗外的两名侍卫被她挥鞭逼退到一侧。

不远处的烟雨湖水波粼粼。萧钰顺手将雪玉鞭投出,细长的尾端顷刻稳稳扣住湖边一株细柳,她借力一跃,哗啦一声跳入烟雨湖!

冰凉的湖水席卷过来,萧钰吸着气沉下去,慢慢的潜行,她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碧蓝一片,隐隐还可以看见小七和李束在窗边晃动着的焦急神情。

“钰儿,江昭叶不可靠,灵玥不能倚靠他……”耳畔除了水波流动,忽然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手中的雪玉鞭不知何时在水里划出一面镜子,镜子中的女人口唇翕合,不断重复那一句话。

是母后的亡魂!

萧钰急忙朝水镜靠了过去,比划着告诉水镜中的女人——她明白!

她这不是“奉了母后的命”陪姐姐入都了?

正是因为藏在雪玉鞭中的亡魂一直在提点她,说江昭叶甘愿娶姐姐不过是觊觎西南郡王位,西南王膝下无女,身边只有江昭叶一个上进、亲近的年轻男人,招他为婿,已是有意将王位传给他。

这让本来就讨厌他的萧钰更是对他没了一丁点好感。偏偏姐姐和父王都欣赏他。她越是和江昭叶作对,西南王府上上下下越是觉得她没礼数。

但她又不能说:是死去的母后说江昭叶不是好人的。

这样的话他们更当她是疯子罢。

萧钰拔开水面缓缓的上浮。

等到脑袋从水中漏出来时,亡魂的下一句话便到了耳边:“你得到皇宫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钰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没人追上来,舒了口气,一面向离自己最近的岸边游去一面道:“进皇宫哪有那么容易?”

她如今已没了初见亡魂时的惊恐与害怕。

五年前,母后还在世时,便将装着雪玉鞭的锦盒交给了自己,当时大淮的军队还没有闯入栗镇。父王正带着江昭叶在边境与敌军厮杀。母后带着她和姐姐在王宫中,被重重禁卫安全保护着。然而,锦盒才刚刚被她捂暖,母后便抛下她们姐妹单枪匹马的离开王宫,直闯沙场,听闻她战死了,又有人说她被魔吞噬,总之,她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在半年后的某个深夜,捧着雪玉鞭的萧钰居然在床榻边见到了自己的母后,她就像一团薄雾般在她视线里来回游荡,还一直对她说话。

萧钰起初被吓得不轻,但一段时间后,她在街上游荡时碰到个半仙,那个男人说她的母亲因夙愿未了,所以不愿进入轮回,只有女儿帮她完成夙愿,她才会转世投生。

萧钰半信半疑的回了府,等着母后的出现。

结果大着胆子问了一番,发现那半仙说的竟然不假。母后果真有夙愿未了。

睦远国降服大淮王朝之后,皇帝封父王为西南王,追封母后为西南王妃。

人人都以为西南王妃已死,但只有萧钰一个人知道,母后还“活着。”

至少母后从未离开过她。

“灵玥是贺楼族唯一的后人,而我不将贺楼族神物雪玉鞭交给她反交给你,是因现下还非她继承祭司之位的时机。”亡魂又将那一番说了五年的话翻出来,“贺楼族败落至今,都怪我……可我不能让贺楼族从我手里毁灭,钰儿,你得保护你姐姐……你得让她活命,让她等到可即位的那一日……光复贺楼……”

“我明白。”萧钰有些心不在焉的回应,但她却有一个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不过我与姐姐是亲姐妹,为何我不能算是贺楼族后人?”

这话她问了多少遍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谁想结果与以往一样,每每提到此,母后便会立即消失。这次也不例外。

萧钰叹了口气,看着“躲”在雪玉鞭里的亡魂,十分无奈。

这场逃跑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等萧钰从烟雨湖四周绕出来时,晚幕已经缓缓降临,

华灯初上,灯火如点点星光般笼罩了整座皇城。

光影穿过夜色照映到萧钰脸上,她拖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裳,一面在这条不知名的幽径上徘徊,可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姑娘在此处做什么?”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落在她肩上。

萧钰吓了一跳,转身迅速一掌击去,却被那人轻易躲开。

苏婺在看清她面容后,方才的镇定坦然忽然就没了,反倒换上一副不好意思的神色:“是……是你。”

皇宫外的一大片府邸,是专门给入都的外地王侯暂时居住的。而萧钰现在所在之处,正是景城王居处外的小径。苏婺方从外头回来,见府外有人鬼鬼祟祟晃来晃去,觉得奇怪就走上前来盘问,谁想是那个在听雨轩砸了小侯爷场的丫头。

苏婺看少女一脸狐疑,便笑道:“你这样一身,要去哪里?”

萧钰打量了他一会儿:“我认识你?”

“姑娘不认识我,可我认识姑娘。”苏婺拱了拱手,算是以礼相待,“昨日听雨轩,姑娘的身手真让苏婺大开眼界。”

“哦……你大约是听雨轩的看客罢。”经他一夸,萧钰有些飘飘然,“那点身手算不得什么,你还没见过厉害的。”

然而,她的功夫即便再厉害,但在内行人眼中看来,昨天那一招的确不算什么,更何况是苏婺这等隐藏在景城王府的高手,他方才那句话也就是客套客套罢了,谁知萧钰当了真。

他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萧钰皱了皱眉。

苏婺这才敛起了笑容:“没有……没笑什么……”

“你明明笑了。”

“对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岔开话题,“姑娘这一身恐怕去哪儿都不方便吧,不知姑娘住在何处,苏婺先送姑娘回去换身衣裳。”

“不必了,我可是再也不想回西南……”说到这里,萧钰才知道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连忙换句话道,“我家里人把我锁在房里,我偷跑出来的,不能回去……”

苏婺听得出她不愿多说,也就没告诉她他其实已知道她来历之事。

只是,她究竟是西南王府什么人?

“既然相识一场,你不如……借我点钱……”萧钰突如其来的问话将苏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他没想到她这般直截了当,反倒不好意思小气了:“哦,好,好。”

“真大方。”萧钰接过他递来的钱袋,随口问道,“你是哪家公子?待我有钱了立即送回去给你。”

“在下是景城王府的下人。”

“景城王府?”萧钰猛地一震,连钱袋都快握不稳,“你居然是景城王府的人……怪不得出手这么大方,听说景城王府富可敌国呢。”

苏婺笑而不语。

萧钰继续赞叹道:“来的路上经过景州,我还特地跑到景城王府外头去看了一眼,那座府邸果真气派啊,连下人都是绫罗绸缎,就像你就像你……”说着上来扯了扯苏婺的衣袖,“看看这料子,在我们那边,只有大官才穿得起呢……”

“那么说来,姑娘也算是‘大官’了?”苏婺若有所思的笑道。

萧钰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的一身绫罗,几步退开,有些尴尬:“我这是主子不要,赏的……那个,我会还你钱的,景城王府的……”

“苏婺。”他提醒道。

“苏公子,多谢你了。再会。”

萧钰跑了几步后又跑回来:“我叫萧钰。”言罢,又一溜烟跑了。

苏婺摇了摇头,嘴角已不自觉的牵起一丝笑意。

宫中的热闹从申时便开始。

萧灵玥自入宫后只有被宫女摆弄的份,所有她见也未见过的贵重饰物一件一件的被戴到身上。而那身繁重的宫装,据说还是大淮最负盛名的织坊一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绸缎所裁制。

她小心翼翼的问过那些宫女皇上为何给她这般礼遇。可她们都像哑巴一样闭嘴不言。

宫宴的隆重超出了萧灵玥的想象之外。

专为宴请而筑建的镶宸殿中早就聚满了人。

近十丈长宽的殿宇内已布满坐席,座上的皆是各郡聚首而来的诸侯名将。这数百人的阵势着实让萧灵玥一惊。

宫女搀扶着她进来的时候,本来一片吵闹的宴会忽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萧灵玥平日里只是淡施妆粉,就已是倾国美人。如今精心装扮一番,更是明艳动人。

甚至连身上的病气都因此容颜而羞于出现。

皇帝还未过来,众人倒也随和些。甚至还有各郡的公侯女眷上前给她行礼。

“想必这位就是西南王的爱女罢,真是仙女下凡……”

“长得果真标致……”

“皇上这般看重郡主,郡主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罢……”

这些奉承若是听在别人耳里自然舒心愉悦。但萧灵玥打心底讨厌这奇怪的宫宴、和这群陌生的眉飞色舞的女人。

她被她们团团围住,问个不停。

“呀,真是热闹。”就在萧灵玥头晕脑胀之时,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她的视线也随着这一声而变得开阔起来。那些女眷纷纷退开,给来人让出一条路。

“这是陶妃娘娘。”宫女在旁边低声提醒。

萧灵玥看着领众宫女旖旎而来的美艳夫人,迫于她逼人的气势,险些就忘了行礼。

“快起罢。”陶妃冷冷刺了一句,“您是皇上的贵客,来日身份说不定比本宫还贵重呢,本宫可万万受不起。”

萧灵玥不知如何应对深宫中这些刀子般刻薄的言语。只得选择沉默。

陶妃又说了两句,随后就同那些女眷说话去了。萧灵玥耳旁忽然清净下来。

宫女引着她落座席上,一面低声道:“郡主别多心,陶妃说话直了些,却是没有恶意的。”

萧灵玥点点头,然后问她:“陶妃娘娘那些话,到底何意?”

什么叫她来日身份会比陶妃贵重?她只是个郡主,怎能与皇帝的妃嫔相提并论?

然而宫女只是摇了摇头。

在等待帝王驾临的一刻钟里,萧灵玥如坐针毡。

四周的目光时不时朝她投来,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p>

她的席位在郡王女眷之首,一个不显眼但也不容易被忽略的位置。

就像是殿中的帷幔,不想看的无心去看,想看的一眼就能看到。

落座一刻多钟后,帝驾终于缓缓行来。

金磬轻响,随着一声“皇上驾到。”一抹黄袍身影出现在镶宸殿中。随着皇帝一同入殿的,还有左侧一位静美端庄的女人。

众人纷纷匍匐跪礼,帝王行至跟前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萧灵玥在这样的安静氛围下,心绪反倒有些乱。

等到皇帝赐众卿平身。萧灵玥才敢偷偷瞧向帝王。

帝王年近五十,两鬓微白,虽气势尚在,但他的面容看起来却比这个年纪更老些,也许是操持国务未能好好歇息所致,使得他苍老极快。。

皇帝入座后,又与朝臣寒暄了一番。

歌舞方被召至。

“皇上左侧坐着的是景贵妃,如今宫中景贵妃位分最高,由她执掌凤印,管理**。”宫女趁着这时给萧灵玥说明宫中局势,“右侧坐着的是陶妃,就是方才与郡主说话的那一位,她是十皇子的生母,再往下则是浣妃,是十一皇子的生母。”

“嗯。”萧灵玥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宫女却还不打算停住:“离帝座最近的席位上坐着的是怀瑞王……”

“嗯。”

“再往下坐着的是景城王,他是景贵妃的弟弟……”

萧灵玥循着宫女的视线望去,那个被称为景城王的男人正把玩着手上的酒盏,同旁人说笑。

“那一张空席位……”

“哦,那是太子殿下的位子。”宫女见怪不怪,“太子一向不喜欢这些宴会,大约是不会来了罢……不过他的位子总要留的。”

“皇上难道不会责怪?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可如此肆意妄为才是。”

宫女掩了嘴笑:“郡主往后熟悉了太子殿下,可不会这么说了。”

萧灵玥闻言蹙了蹙眉。

“灵玥郡主可还习惯淮南?”不知什么时候,皇帝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萧灵玥一时反应不过,愣在那里。宫女低声提醒后,她才回过神:“淮南宝地,风光甚好。”

皇帝听了纵声一笑:“郡主喜欢就好。”

众人的视线随着投了过来。

皇帝问的这些不过家常,但能得皇帝这般关怀,自是羡煞旁人。

陶妃更是目光冷冷的看向她。

然而皇帝才问了这么一句,殿外忽然闯进来一人。

“我来晚了。”

那抹温和的音色清楚的落入每一个人的耳里。

萧灵玥抬眼望去,看到来人手握折扇信步而来,他笑得从容,丝毫不为自己在帝王面前迟到感到担忧。

“太子殿下。”宫女轻喊出声。

萧灵玥目光微动,随后就听见一侧传来齐整的呼礼声。

她愣了片刻,才起身行礼。

陈煜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但很快移开视线:“今日宴请百官,是有什么好事?父皇还非让我来不可。”

他的出现显然让皇帝感到欣慰,皇帝居然起身离座,朝他走来:“此事关乎于你,你可万万不能缺席。朕命朝臣入都,举办宫宴,也正是想宣布此事。”

陈煜挑了挑眉:“哦?什么好事?”

“你的终身大事。”

皇帝此话一出,席下已满是震惊之色。

太子东宫已有数位侍妾,可这么多年来,就是没有迎娶太子妃,皇帝口中的终身大事……莫非是关乎太子妃?

陈煜脸色一变:“父皇此话何意?”

皇帝如一位普通父亲一样轻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片刻后才将视线投向众卿:“朕决定让太子迎娶灵玥郡主为太子妃!择日成婚。”帝王的语气毋庸置疑,却如惊雷般从天际追来,炸响宫宴!席下顷刻窃窃私语。

多少王侯在替自家女儿盯着太子妃之位,而如今他们却要眼睁睁看着皇帝将太子妃之位拱手让出!

让给西南王这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陶妃更是惊得从座上跳了起来,她还以为皇帝这般关怀萧灵玥,是想将她纳为嫔妃,可谁想他这一回却是在选皇媳!

然而,满场惊愕之下,只有陈浚的目光平静如常。

4、

江淮夜市虽然也很热闹,却因是皇城,禁卫森严,相对景州来说稍冷清了些。但也不妨碍萧钰到店铺里买身衣裳,江淮商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光是成衣就让她挑花了眼。

胭脂、月白、群青……

店家见她手上拿着黄金,殷勤上前随她选了半日,萧钰掂量着,最后选了身不似女孩子穿的缁色。

“这样才不会轻易被人认出!”萧钰喃了喃,将黄金投掷到店家手里:“付账!”

商铺外的人群里,一众身穿着赤红短装的人四处走动,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异常谨慎,他们双目不停地搜寻四周,一个角落也不放过。萧钰出门后一眼就认出了家仆,急忙找了处不显眼的地方躲进去。

谁想江淮那么大,居然还能碰上他们。

“这下……该怎么办?”萧钰想了想,轻敲挂在腰际的雪玉鞭,“他们定也料想到我很可能会去皇宫,所以才沿着这条街道找出来吧。我询问过店家,他说这可是去前去皇宫必须经过的路,看来想要进宫不止闯过重重禁卫,还要先过了家仆这一关啊。”

雪玉鞭没有动静。

萧钰锁了锁眉。

正苦恼之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一动,三两步便溜入左侧的巷子。

那条巷子十分宽敞,但人烟稀少。

她方才与苏婺道别后,正是从这条巷子溜出来的。

如果她没记错,巷子里有一间马厩,存放着所有居住别院的王侯的马队。既然是公侯贵胄的地盘。寻常人也并不到此处来。

萧钰打着偷马的算盘。又溜了回去。

出门在外,挑匹好马总不会错。万一被家仆追上,也好逃跑。

一面想着,不过片刻,萧钰便望见了马厩的大门。

一名仆从举着灯在里头喂马粮,边上还有三两名军士在看守。

她蹑手蹑脚的从门侧的缝隙往里瞧,那些士兵都坐在椅上,耷拉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萧钰笑了笑,小心翼翼翻墙而入。

岂料落地时动静太大,惊醒了那几人。

军士闻声迅速拔剑冲了过来,萧钰微微一震,仿佛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气,那些军士手法极快,她几乎来不及避开。

千钧一发之际,腰际的鞭子忽然自己挥出缠住了军士刺来的剑,握柄处转而落到她手里。

“发什么愣!?”

雪玉鞭里传来的声音极其微弱,可她听得一清二楚。

愣住的片刻间,身后便有人袭来!好不容易躲过了这边,那边又招招致命。

萧钰与军士缠打在一起,一面将他们朝马厩引去。

外头的激战恐怕惊吓到了这些良驹。有些性子烈的马甚至扬起前蹄要冲出来,只是缰绳被稳稳拴住。

萧钰寻机挥鞭切去。那些缰绳居然应声撕裂,顷刻便有马匹趁着混乱冲了出来。军士急着要捉这名偷马贼,但又被惊恐中的马匹缠在一侧,动弹不得。她随手拉过一匹马翻身上去,谁想还未坐稳,

马匹就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外人看来是马上少女英姿飒爽,实际上连萧钰自己也没办法控制住这匹烈马,她被马匹带着飞快冲出街道时,甚至还在后悔怎么就不偏不倚拉了它。

“快下马。”雪玉鞭里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是出城的方向,那里兵卫重重,别被他们捉住。”

“我……我下不去。”萧钰被疾驰的骏马吓得不轻,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马匹所冲去的方向江淮通往景州的唯一一个出口,夜不闭城,向来都有军中高手轮番值夜。

萧钰今日方从那里经过,自然知道那而有上前的兵士驻守,可她此时就是不敢松开缰绳。即便她会些轻功,但要从这马上摔下去,不死也残罢。

令人意外的是,骏马在冲到南城门时,那些军士只瞥了一眼便放行。

这匹良驹几乎没有停顿的就冲了出去。

4、

星野下的镶宸殿散发着无法掩饰的磅礴大气。

然而殿内的宫宴却陷入了一阵诡妙的氛围。

礼乐声随之戛然而止。

整个宫宴静了下来。

半晌,景青玉抬眉望了萧灵玥一会儿,先开口道:“恭喜太子迎得佳人。”

轻柔的语调打破了寂静。

片刻后便有人附和:“臣等恭贺太子殿下。”

萧灵玥回过神来,握在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难道,就是因此皇帝才会召她进都面圣?

一国储妃应当是多么令世人羡慕的尊荣地位,那是将来要成为国母的人!且不说她这病怏怏的身子骨根本无法承载太子妃的尊位,再者她是前国君主之女,算起来,她可是大淮王朝的俘虏。

可皇帝为何召她千里迢迢入都,赐她太子妃之位?

皇帝的声音悠悠传来:“郡主觉得如何?”

萧灵玥忽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现下接了旨,便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倘若她抗旨,又将有何后果?

她不敢再想下去。

皇帝看着面容忧愁的萧灵玥,神色变得冷淡。

“郡主还不谢恩?”陈煜察觉到皇帝的不满,竟然劝起她来,“父皇说的话就是圣旨,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陈煜说的轻巧,仿佛事不关己。皇帝瞥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停留在萧灵玥身上。

“臣……”萧灵玥脊背早已层层冷汗,可仍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是好的。是实话告诉皇帝自己早有婚约,还是装聋作哑接下这道圣旨?

“若煜儿和郡主无异议,那便择日成婚如何?”皇帝淡淡道,听似询问,但众人都明白,皇帝已下决心要让太子迎娶萧灵玥。

“灵玥何德何能,能成为大淮的太子妃?”想了半日,她总算颤颤的说了一句。

“郡主花容月貌,温良贤淑,当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景贵妃合时宜的插了一句。

陶妃见她如此,也不甘示弱,力争在皇帝面前出头:“郡主看来当真是有太子妃的仪范,这大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郡主这般适合的人选了。”

然而,这场宴席里所有的温声软语不过是把欲要将萧灵玥千刀万剐的利刃而已。

在故国臣服大淮之后,她就不曾从皇帝手中得到过一点儿封赏。

大淮贤淑的世家女子成百上千,皇帝却单单挑中不曾谋面的她,不是太奇怪了吗?

即便是不谋朝政的萧灵玥,却还是在这一刻想到了父王手里的骁军。或者,皇帝此策是想要笼络父王?

但随后想了想,又觉得并非因此。

可她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所言甚是。”景青玉接道,“皇上看中郡主,必定是因郡主有过人之处!”

萧灵玥深深吸了口气。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缓缓的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忽然道:“恕灵玥难以从命!”

皇帝面色方因她一跪稍有缓和,岂料她会当着众臣百官之面抗旨,脸色不由得一冷:“郡主难道觉得朕的太子配不上你?”

“是灵玥不敢高攀太子殿下。”萧灵玥故作镇定,心却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她方才说了那番话后也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又哪还有收回的道理,只好硬撑着。

陈煜漫不经心一笑:“父皇,她说的也是,儿臣也觉得郡主高攀不起儿臣。”说着掠了面无血色的萧灵玥一眼。随后折身便走。因太子离席,宫宴的气氛更是一度降到了最低。

萧灵玥跪在地上,只觉得心底也跟着一起冷下去。

皇帝拂了拂袖,回身冷冷对景贵妃:“素欢,派人好好照顾郡主在宫中的衣食起居。”话末,颇有深意的望了陈俊一眼,便也离席而去。

景素欢依旧是温和的笑,吩咐身后的宫人:“就暂且将佩春殿收拾出来,让郡主住进去。”

萧灵玥眼看她旖旎走来,扶起自己,说道:“郡主怕是累了,才说了这样的话,先让宛月伺候郡主歇息,再多的事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说。”

话末,她身侧一位容貌清丽的宫女便走上前来,恭敬的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郡主随奴婢来。”

——皇帝是要将她困在宫里!

明白圣意后的萧灵玥面如死灰!

在离开前,她猛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关切的目光追来,然而回头时,那道目光也随此消失。

等萧灵玥走后。

双鬓斑白的老人才抬了抬目,将那抹身影收入眼底。

“慕容将军。请。”因皇族均离席,宫宴便也到此结束。宫人一一将公侯送离镶宸殿。白发老人的沉思很快就被宫人打断。

五、【玉屏卷】

1、

出宫不到一刻,西南郡主拒当太子妃的事迹就传遍了大淮官宦世家。人人侃侃而谈。

自然也少不了慕容将军府。

慕容守方从车上下来,下人就上前禀报:“将军,有客人。”

他蹙了蹙眉,不用细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厢房灯火微暗,一道人影在房中不安的踱来踱去。

慕容守推开门进去,江昭叶便一脸着急扑上来问道:“慕容将军,如何,皇上召灵玥入宫是因何事?”

慕容守抬目看着眼前多年不见的男人:“灵玥郡主被皇上赐给了太子。”

“赐给太子!?”江昭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皇上让太子娶郡主为太子妃,日后太子登基,郡主说不定便是国母。”慕容守不知其中缘故,差点还要抱拳恭贺,“江校尉快快将此事禀告王爷。”

江昭叶神智一恍,失神的将脸埋在手掌中:“灵玥不会答应的……她怎么能答应……”

经他这么一说,慕容守才恍然大悟,滔滔不绝谈起方才在宫中的事来,末了说道:“郡主可真是大胆,好在皇上并未大怒,郡主只要聪慧些,明日去同皇上认错,答应了皇上就好。当太子妃……这可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事。”

江昭叶并不答话,此刻的他显然已将答案写在脸上。

“你……”身为武将,慕容守的性子就同那些武术招式一样直来直往,然而此刻眼见江昭叶这般悲伤,还是赫然一惊,“你难不成对郡主她……”

慕容守倒吸一口冷气:“难怪,难怪郡主会当众忤逆皇上,莫非郡主也已对你芳心暗许?”

江昭叶正要回答,谁知下人却匆匆找来隔门禀告:“将军,别苑马厩的人来报,有人趁夜劫走了怀瑞王的追雪?”

“什么。”慕容守闻言一惊,“怀瑞王的马怎么会在别苑马厩?”

“怀瑞王白日里骑着追雪到别苑中接西南王府的郡主入宫,便将追雪暂时寄放在别苑马厩,谁知却被人劫了去……”下人战战兢兢,“那马厩平日里都有人好好看守着,可没想到偏偏是追雪来时才出了事……”

慕容守此时的脸色也没比江昭叶好到哪里。

他拉开门,目光犀利的盯着那报话的下人:“赶紧派人去找!”

“怀瑞王已经派了人,江淮城大约也找遍了,西门北门也已经询问,现在就差东门南门未去了,那今儿值夜的军队是将军的麾下,请将军赶紧下令询审吧……”下人一脸忧心,似乎比他还焦急。

江昭叶还未察觉出什么,仍陷在心爱之人被人横夺的悲伤里。

慕容守追问下人:“知不知道是谁劫的?”

“这可不清楚,”下人蹙眉道,“只听马厩的人说,那人手持节鞭,功夫颇是厉害……”

“竟敢劫王公贵族的马匹。哪个小子不要命了!?”慕容守厉声一喝,差点将下人的胆子吓破,“劫谁的马不好,非要劫怀瑞王的爱骑!”

他回过头,朝江昭叶露出一个抱歉的神色:“老夫还有是要处理,就请你先回罢。”

然而,等到江昭叶回到别苑,方打开门,便望见以小七为首匍匐跪地的家仆,心头袭来不好的预感。

小七哭着爬到他脚下:“江校尉,奴婢没看好小郡主,让她给跑了。”

江昭叶突然想到在将军府听到的那些话,眉目渐冷:“雪玉鞭呢?”

“被……被小郡主拿走了……”

江昭叶只觉脑袋一疼,头顶黑沉的夜似乎将他得喘不过气来。

同一片夜色下,心绪烦乱的并不止江昭叶一人。

作为当事人的陈浚更是气恼不已。

“属下,该……该死!”那负责看马的军士头儿一脸惶恐,跪在陈浚面前颤栗着。紧张害怕得说话都结巴。

军队里无人不知追雪陪伴怀瑞王出生入死已有十年,怀瑞王待它如同手足!这一次,自己难辞其咎。想到此处,军士头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然而在所有人焦急的寻找良驹下落时。

劫马的少女对江淮被她一手造成的混乱一无所知,正气喘吁吁的将马匹拴在半道的驿站前。

月光倾泻而下,铺洒在少女脸上,映着她满脑汗珠。

“你总算停下了。马爷。”萧钰带着怒气狠狠拍了拍马背。

骏马转了转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似乎对她这点力度无关痛痒。

驿站入了夜便比白日清净。

萧钰闻见驿站传出的饭菜香味,肚子咕噜一叫。

“客官,您要的面。”伙计提着嗓子喊道。

她隔门望去,一眼就看到方桌上刚放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面。再也按捺不住,将马安置好后,便走进去。

店里清净得只听见客人吃面发出的声音和伙计珠算的声音。

“把好吃的统统拿上来。”萧钰忽的一喊,分外突兀。

伙计抬眼一望,笑着迎上来:“客官,小店这会儿只剩下面了。”

萧钰也不计较:“来三碗!”

“一位?”伙计听罢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萧钰道:“对!”

“好,马上来,客官稍等。”伙计转身冲厨房喊道,“三碗面。”萧钰找了个位子,刚刚落座,就感觉到对面投来一道饶有兴趣的目光。

她抬眼望去,对面的男人也毫无回避之意依旧盯着自己看。

男人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在白皙的肤色上显得极为明显,可并不影响他俊朗的容貌。

萧钰也不避开,索性大大方方的打量起他。奇怪的是,男人穿着粗俗,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贵气。

想必来头并不简单。

凭着四处游玩的经验,萧钰笃定的点了点头。

对面那人见她如此噗嗤一笑。

“客官,您的面。”伙计在这时端着面上桌。

萧钰饿得不行,一闻到香气随手从箸筒里拔起一双筷子埋头就吃。

然而,对桌的男人忽然来了兴致,笑道:“这可不是姑娘家该有的吃相,倒像是小畜……”

他本是脱口而道,但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

萧钰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他:“像什么,小什么,你倒是把话说完。”

“姑娘,我无意的……您继续。”男人见她眉目间有怒气,自知说错了话,旋即低下头。

萧钰却不打算就此打住:“你是不是说我像小畜生!?”

男人震惊的抬头:“这你都知道。”

“混蛋!”

说时迟那时快,萧钰已从腰际拔出了雪玉鞭,二话不说朝着男人的方向挥去。

男人反应迅速,侧身躲过:“我赔礼道歉。”

“你无端骂人,赔礼道歉就算完了?”萧钰此时已顾不得饿着的肚子,气得掠身而起,“不好好教训你,你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并不生气,话里反倒噙着一丝笑。

萧钰看他这副痞里痞气的样子却更气恼。

“我不是君子!”

他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下一刻,猛地一股戾气迎面而来。

一声长长的回响应在耳边,雪白无暇的鞭子迅速的落在他身前的方桌上。他微微一惊,还好躲得快,否则这脸受的伤怕是比在那岛上更重。

还不等他有所防守,少女又是一鞭对着他抽过来,鞭子尾端尖利的玉石划过他的衣襟,刮出一道长口子。

萧钰见他措不及防,得意一笑。

正想着再出一招。谁知却于无形间被人稳稳拿住。

他宛如一阵风,不知何时经站到了她身侧,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萧钰不敢相信自己遇到了武学高手,抬起脸盯着面前出手迅速的男人。

他把她往怀中一扯:“姑娘并非君子,我倒也能理解……”

说着,轻松从她手上拿走了雪玉鞭细细打量:“果真是个好东西。这是云山雪玉所雕制而成罢。云山雪玉三年一生长,每生长仅有拇指大小,要制成这鞭子恐怕得花数十年的时间搜集云山雪玉,不是大富大贵之人难以办到啊……”

“还给我!”

他不理会萧钰的挣扎,打量了她一会儿后继续道:“这鞭子是你偷来的罢。”

“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萧钰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岂料,芙岚却因她这眼神微微闪神。

萧钰抓住机会握拳朝他打去。

回神之时腹上已经挨了她重重一拳。

男人吃痛,握着玉鞭的手一松,萧钰趁势夺过,唰唰几下又朝他击去。他身手敏捷的躲开,少女的鞭子便生生落在店里的桌椅上。那些陈旧的桌椅那里承受得住她这般击打。转瞬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店里的伙计闻声过来,惊得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伙计心疼那些桌椅,然而看见萧钰手中挥舞的利器,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苦着脸站在一旁干着急。

而一面躲开攻击的男人明显没了玩闹的心。

他冲少女笑了笑,不再打算跟她纠缠,躲了她几下后便逃出门去。

萧钰知道他功夫远在她之上,可偏偏不想放过他,但等她追出门去看见眼前的景象,心里的火更是蹭的一下烧上来!

隔着十数步,他翻身上马欲要离开。

萧钰急忙喝住他:“你给我下来,那是我的!”

他并不理会少女,眼下他只想躲开她赶到景州去。谁知他才刚刚上马,那马匹就猛然一声长啸,癫狂四蹿。一会儿如箭矢般冲出去,一会儿又打了个弯转回来。

他骑在马上几欲摔落。

“你们主仆性子倒是一样。”男人牵着马缰发自内心的感叹。

说罢猛然一掌击在马背上,借力轻巧的翻身下来。

他一离开,这马匹便温顺下来。萧钰急忙上前牵住马缰,戒备的看着他。而他全然没有窃贼应该有的慌张模样,反而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看着她。

伙计这时从店里追了出来,颤颤巍巍的:“两位客官……这面钱,还没付呢……”顿了半晌,看见萧钰满身火气,终是将索赔桌椅钱的话咽回去。

萧钰瞪了伙计一眼,那伙计忙的噤声。倒是他走过去,摸索着掏钱。然而掏了半天,也没见他掏出什么来,男人面色有些尴尬:“这个,出门忘了带钱……”

伙计看着眼前衣着朴素的男人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他面有愧色地笑了笑,继而摸向自己的腰侧,可此时才想起,那枚玉佩已经落在岛上,侯爷虽然没拿,但他摘下来一顺手放在屋里也忘记带回。

正愁眉之际,后头的人扔了一枚银子上来,不偏不倚从他头顶划过落在伙计怀里。“我替他给,不用找了。”

伙计掂量手里的银子,一笑:“多谢客官。”便闪回里头,那些钱估摸可换几套新的桌椅。

萧钰翻身上马,盯着他不屑道:“这点钱,本姑娘还给得起,不用还了,就当我施舍你。”

他还想道谢,谁知话未出口她已策马冲了出去。

男人笑了笑,转身回到驿站里。伙计见他进来,也不招呼,他开口问道:“请问这离景州还有多远。”

伙计淡淡:“数里便到……”说罢垂头算账,片刻后突然抬起头,“客官是外地来的?”

“对。”他道,“我与同伴走了水路来景州做生意,不想半道遇上大浪,与同伴失散了,随船漂流到岸,现下,等着去景州会合,可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往北八里便是江淮,往南十里便是景州,”那伙计想了想道,“客官是哪里的人?”

他一顿,片刻后说:“我是桂郡人士。”

“哦……不知客官此次来是否经过平伦岛。”

“平伦岛?”伙计一问,他却一头雾水,这一路并未留意沿路的岛屿。

见他一脸疑惑,伙计有些失望,垂头继续算账。

他却反问:“怎么?“

伙计恹恹道:“我兄弟在军营里当差,前些日子去瞧他却不见人了,听军爷说,他被派到平伦岛了……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半年都没有音讯……”

一桩家事,他并未往心里去,向伙计道了谢便走了。

皇帝倦倦的起身,清晨的光线穿过窗照进来。

侍奉帝王的宫人早就在殿外一排排候着。景素欢替他披了一件玄色衣袍,才将他们唤入。

数十宫人鱼贯而入。

等他们给皇帝梳洗罢,穿好了衣袍,景素欢才从宫人手里接过朝冠,替皇帝戴上:“封灵玥郡主为太子妃,是不是太过急促?”

朝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太子妃之位。

比西南王更权重的大有人在,正如溪郡的肃王,怎么说也是娶了皇帝的表姐、乃皇亲国戚,肃王之女恐怕比萧灵玥更合适成为太子妃!

“朕自有分寸,”皇帝朝她一笑,握紧她的手,“这些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景素欢莞尔:“是。”

皇帝这才起身出去。

陈浚早早便在殿外候着他,皇帝屏退了宫人,向他走去时短短几步内,柔和的眼神蓦然变得冰冷可怖。

“想了一夜,怀瑞王可有好的对策。”

陈浚恭敬的朝他行了礼,淡淡:“皇上下旨便是,料西南王也不敢反抗,即便反抗,臣也会带领羽骑镇压西南骁军,这样一来,正可以斩草除根!”

见他胸有成竹,皇帝松了口气,而后问道:“可灵玥郡主昨日既敢违抗圣旨,就难保她知道朕的旨意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陈浚抬眼望着皇帝:“不久后便是行祭之日,时间紧促,只要派人好好守着郡主,想必也生不出事来。”

“好,等陆桑少主一来,日夕图到了手,朕便下旨让煜儿成婚。”皇帝笑道。

陈浚却皱了皱眉:“皇上,但以驸马之位换取日夕图,是否不妥?毕竟大淮还是不要与陆桑有过多来往才是。”

“陆桑少主届时虽是我大淮驸马,可他终归得回到陆桑,驸马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倒是……”皇帝忽有神伤,“倒是璇儿……朕如何舍得她,可朕只有这么一个公主,陆桑要朕以驸马之位交换日夕图,朕只好忍痛割爱……”

陈浚心底冷冷一笑。然而面上不动声色。

别人以为皇帝仁慈宽厚倒罢了,但陈浚却最清楚大淮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几句商议后,皇帝便挥退陈浚,往议政殿走去。

一路上,暗宫中那女人说的话仍字字句句回响在皇帝耳边!

——“只要以贺楼氏祭司血祭,《玉屏卷》之谜便会解开。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副尘封了百年之久的画卷里到底藏了什么吗?”女人轻声而笑,毫不畏惧天威!

皇帝卧在榻上,慵懒的抬眼:“那只是传说罢了。”

她不急不缓:“后人也不知晓解开画谜的办法,长久下来,《玉屏卷》才成了传说,但它……又不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皇帝揽过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可我知道解开画谜之法!”女子娓娓道来,“百年前,帮助南唐明帝陈汩尘封玉屏卷的是我贺楼族的祭司贺楼幕,画卷既然由她尘封,自然就能从她身上找到破解之法……”

“明帝百年前已故,想必贺楼幕也早就不在人世,你又怎能从他身上找到破解之法?”皇帝打断她的话。

女人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的‘她’并不单指贺楼幕,而是贺楼族世代传承的祭司。”

皇帝微微蹙眉。

女人笑道:“贺楼祭司的力量世世代代传承,它不会凭空消失,找到继承力量的人,等同于找到贺楼幕!”

“贺楼亡族已久,去哪儿找贺楼祭司?”皇帝问她。

“我贺楼乌兰不是还活在这世上?怎能说贺楼亡族已久……”

“你并非贺楼祭司。”

“是啊……”提到此,女人竟有些难过,“贺楼祭司之位传女非男,传长非幼,若违此谕,天地诛之……正是因此‘神谕’,我从生下来便失去了争夺大位之机,不过这些我本都不信,千年前祭司大人的公子谋夺祭司之位,天神怒而诛害全族的历史在我看来,不过是历史罢了。可二十年前,身为长女的贺楼倾擅自将祭司之位传于贺楼施的一个月后,贺楼族人也于南逃途中遭遇洪流,无一人生还,全族除了我们两姐妹,再也没有留下一个族人……”

皇帝对贺楼族的历史谈不上感兴趣:“既如此,你何必还想着要违背神谕、夺祭司之位?”

“贺楼族已经这般惨,如今连贺楼施都死了,我还怕什么违背神谕、天地诛之?”贺楼乌兰冷冷一笑,“至多就是取我一条命!”

皇帝淡淡一笑,岔开话题:“你打算如何找出继承祭司力量的人?”

贺楼乌兰从往事里抽回了思绪,恢复笑颜:“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姐姐贺楼施下嫁西南王萧曲靖一事,姐姐生有一个女儿,她如今一死,祭司力量定是被她传给了西南郡主,把萧灵玥抓来血祭《玉屏卷》!一切就都解决了。你解开你的画谜,我则取我的祭司力量。”

她说得轻巧,仿佛要杀的人并非至亲,而是无关紧要的蝼蚁般。

皇帝目光微动:“萧灵玥乃西南郡郡主,西南王一向对她疼爱有加,我若要杀他女儿,他岂能情愿,西南王麾下的骁军骁勇善战,若要制服,也不是轻易的事。”

皇帝顿了顿:“如你所说,祭司法术强大,又要如何对付……”

她淡淡一笑:“这就要要看你如何智取!”说罢拂袖而去。

留下皇帝一人隐在黯淡的暮色里。

皇帝回过神来,侍奉他的内臣已经跪在他面前:“皇上,陆桑的船已进了江淮港口。”内臣提着尖细的嗓子说道。皇帝赐他平身:“命怀瑞王前去迎人入宫。”

“只怕不妥。”内臣弓着身回道,“怀瑞王昨夜丢了爱骑,已经找了一夜,方才从宫中出去后又接着找去了,怕是脱不开身……”

“竟还有此事?”皇 帝仿佛听到了奇闻般,“谁如此大胆,居然将他的追雪偷了去。”

“小的也奇怪呢,追雪性子烈得很,真不知是何人能将它制服,”内臣附和道,“只盼追雪无事便好……”

皇帝想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命曲阳候前去迎接。”“是,小的这就去传话,”内臣行了一礼,急忙退下去。

4、

宝船缓缓靠近江淮的港口,岸上前来迎接的队伍接到旨意后很快赶了过来。

双鬓花白的曲阳候为首立在队伍最前端,神色谨肃。

一旁的年轻人望着鎏金的大船,眼里露出一丝厌恶:“小小夷人,也敢有这样的派势!”

“刘云鹤!闭嘴。”曲阳候听见轻声喝止他,“身为小侯爷,管好你的言行。陆桑乃贵客,需以礼相待!”

“父亲,鹤儿说的是实话,陆桑洲那些夷人,凭什么让我大淮侯府齐队迎接?”刘云鹤面有不快,想到什么便脱口道出。曲阳候瞪了他一眼:“前几日你在景州惹的事别以为我没有耳闻,你冲撞的是西南王府的人,你父亲我在朝堂战战兢兢,你倒好!给我生出这么多事,若西南王降罪,我当如何!”

刘云鹤悻悻道:“鹤儿起先不知道他们是西南王府的人,否则也不会……”

“就你这急躁的性子,有你弟弟一半我也便无忧了,”曲阳候忧心忡忡的望着自己任性妄为的儿子,“今后,不可再放肆!”

“鹤儿知道。”听到父亲肃然的语气,提起胞弟,刘云鹤不悦的低下头,而后偷偷一脚揣在身后的家仆身上,家仆吃痛一惊,忙的对他摆了摆手,口唇微动,刘云鹤看过去,知道他想告诉自己景州的事不是他禀告侯爷的。可仍旧狠狠地剐了家仆一眼。

风徐徐吹来,涯立在船头,隔着清风遥望岸上那些渺小的身影。

侯府的家仆大约都出来迎接,一队队齐列,在他眼下仿佛一只只蝼蚁。侍女从旁上来:“副将,你要怎么打算?”她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面露担忧。少主出逃,他们一行要怎么同大淮皇帝交代。

“据实告诉他便是。”涯目光深邃,让人无从猜测。

侍女急忙道:“万万不可!少主此次来江淮是要迎娶公主殿下,若据实禀告大淮皇帝,我们岂非要惹来大祸。”

涯转过身:“少主出逃,我们身为下属也无能为力!实在不行,只好让岛主亲自到江淮走一趟了!”

“副将!”顷刻猜到他的意图,侍女微微震惊,“即便岛主离开陆桑,可陆桑还有聂秋守着,你以为计划万全便能诛杀岛主亲信夺回大位?”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涯覆手轻抚侍女的脸庞,“木蝶,只要姐姐能继承大位,我在所不惜,你呢?”

“木蝶此生跟定了副将,副将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垂眸。

涯心中一动:“姐姐大事成后,我便娶你。”

“好。”木蝶握紧他的手,答应下来。

但就在涯未察觉之时,

宝船上的信鸽不知何时扬起翅膀,迎着东方那一抹阳光振翅而去。

帆落。

船稳稳停靠在岸,涯带领一行人抬着贵重的聘礼小心翼翼的从船上下来,木蝶随在一侧。曲阳候一眼望见为首衣着不凡的人,上前迎道:“一路遥远,少主想必疲乏,本侯已经备了酒菜替少主接风洗尘,还望少主赏脸。”

涯按了按佩剑,也不澄清,只沉沉道:“侯爷的酒菜我们就不吃了,还请侯爷带我们去面见圣上。”

曲阳候有些尴尬,但碍于身份也只能附和:“那好,少主请随我来。车撵已经备好。”

一行人齐齐远去,刘云鹤落在后头,冲涯唾了一口:“瞧他趾高气昂的样子,还真以为自己是贵客!”家仆在一旁急忙轻声提醒:“小侯爷可别再说了,小心侯爷听见……”

“嘿!”刘云鹤扬起手就要朝家仆打去,然而举到一半,瞥见曲阳候往后看了一眼,才悻悻收回手,迈开步子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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