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洪武五年十二月初八。
江淮虽未降雪,但依然冷的可怕。信使从城外驱马直入皇宫。当那卷急报被递到皇帝手中时,议政殿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长久的寂静之后,卷轴被帝王扔到了陈浚脚下。
“唐锦与江培勾结敌军带领驻守西南的一万羽骑夺我西南延卞,怀瑞王,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唐锦是你的手下,做出这等谋逆之事莫非是你授意所为!”帝王字句如滚滚天雷,霎时将议政殿炸开一个窟窿。
陈浚也是此时才知道此事,激愤难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帝王所叱。
他原先只是猜测唐锦已有二心,但他没料到,唐锦的反叛来得如此之快,着实让人措不及防。
“朕在问你话!”
陈浚定了定神,撩衣而出,跪在帝座面前:“臣管教属下不力,请皇上责罚。但在责罚以前,望皇上能把此事交由臣来处置。”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短暂的沉默间,他已经想过,陈浚并不愚蠢,自不会人在江淮却还授意唐锦勾结叛军。那样一来只会让他将谋逆的罪名坐实,于他无益,唐锦所为恐怕这位主帅也并不知情。但皇帝却不愿放弃这样一个时机,若不趁此扳陈浚一局,下一个机会又要等到何时?
斟酌少顷,皇帝还是狠下了心:“交由你来处置?倘若你也勾结敌军,大淮岂不是要失了西南?莫非你想同段氏联手,自西南攻向江淮!?”
皇帝这一番话已经说得够重。丝毫不给陈浚辩驳的机会。短短几句便将罪名扣在了他的头上。
“父皇,儿臣相信堂兄无谋反之心。”太子忽然站到陈浚身边说了一句。
“唐锦乃怀瑞王爱将,岂有无端勾结叛军的道理,若不是有主帅授意,怕也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情的罢。”
这个时候,左丞却悠悠开口。他的语气极是淡然,仿佛不过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般。然而一字一句都如一阵大风,将皇帝心中的火扇得更旺。
此话一出,朝中也渐有十皇子的党羽站出来附议。
陈浚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寒心。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被皇帝猜忌,也是如此被那些朝臣孤立,因此被迫银衣薄甲远赴战地,战死沙场,英魂陨落异乡。
想到这里,陈浚将双手抵在地上,紧握成拳。
太子垂眸间看见这一幕,不禁蹙了蹙眉。
“父皇,现下不是究谁对错之际,唐锦既已反叛,一万羽骑归附敌军,西南兵防薄弱,若再不商议派兵出征,只怕整个西南郡都要失守,而敌军一旦跨过西南郡,再北上就易如反掌了。”
太子说罢,朝中的窃议才总算停了下来。
右丞撩衣出列:“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肃王返程溪郡,几乎也带回了所有兵马,留在昆玉的仅有千人余,定抵不住叛军与敌军的攻杀!”
皇帝猛然一震,这才将重点放到南境兵防之事上来。
“儿臣倒还留在西南一队人马。”陈煜犹豫了片刻,终开口道,“若叛军来攻,还可抵挡一两日。”
皇帝嘴角微微一动,不知是欣喜还是震惊。
“但父皇需速速派出援军,否则只凭一千人,仍难以挡住一万叛军的攻势。”
“依你所言。”皇帝点了点头,不假思索便道出一个名字,“慕容守!”
“臣在!”
“朕命你率军出征,赴西南迎战!”
“遵旨。”
朝议罢后,平日里奉承陈浚的臣子都纷纷刻意的避开他,下朝时再无人围上前。
议政殿外空旷十分,风迎面扑来,将陈浚的面庞刺得通红。他把那只受伤的手往披风里缩了缩。
陈煜从他身后追过来:“堂兄。”
步伐稳健有力的靠了上来,自从西南郡胜仗而归之后,太子整个人的气场多少有些不一样了。陈浚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堂弟,笑了笑。
“父皇只是要你面壁思过,不得出城,并未重罚于你,等慕容将军把唐锦抓回来盘问清楚,就能洗脱你的罪名了。”
“对于羽骑来说,撤出皇城禁卫之列、失去皇帝的信任就已算是重罚了。”陈浚辞意尖锐,但神情却很淡然,“羽骑等于彻底失去了对江淮的掌控,这样一来,对太子也是无异。”
“谈何无异?”陈煜脸色微微一变,“十皇子与十一皇子手中同样也无兵马,我麾下还有五千赵家军,反倒算占了优势。”
“可朝中说得上话的臣子若不是不参与党争,便都是十一皇子和十皇子的人,唯有我陈浚是站在太子这边的,我一旦在朝中失势,倘若哪一天太子再需要我时,也只有逼宫一条路可选了。”陈浚冷冷道,“因为到那时候,我手中尚可动用的力量只有羽骑,只有武力!”
迎面猎猎冬风逼得陈煜睁不开眼。
他整张脸都没了血色。
“再过半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罢,打算怎么过?”然而陈浚话锋一转,将方才的话题轻轻抹去。
陈煜回神摸了摸脑袋:“每年不都是一样嘛,众臣与公侯子弟聚在东宫闹一闹,便过了。”
“今年不一样了。”陈浚淡淡道,“打了胜仗回来,皇上难道不打算犒赏你一番?”
“赏赐都给了啊……绫罗绸缎、黄金万两,东宫都快装不下了。”
“到时我也会送给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陈浚拍了拍他的肩:“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了。”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陈煜裹了裹身上的披肩,片刻后唤来轿辇:“到郡主那里去。”
到了目的地,一推开府门,便看到萧钰扶着苏婺在院子里走动。
萧钰把景青玉将他托付给太子的事都告诉他了,却把景青玉的近况瞒了下来。苏婺现下还不知道景氏与复国军的变故。他已有半个月未离开过这座院落。
走了两步,苏婺不小心踢翻了一个花盆。砰的一声便裂了。
“你就不能扶着他到没有花盆的地方去走动?”陈煜走上前来,“现下是冬日,它虽然不好看了,但来年还是要开花的。”
“不就一盆花么,你小气什么?”萧钰扶着苏婺在石椅上坐下,后者却不依,非要拱手朝陈煜道歉:“太子恕罪……”
“恕什么罪!”萧钰掰开他的手,一面瞪了陈煜一眼,“既然你答应景城王要好好照顾他,还要可惜一盆花?”
陈煜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阵沉闷。他答应景青玉照顾苏婺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帮他,此时萧钰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了。
“不好了,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夙儿慌慌忙忙从江昭叶房中跑了出来,看见陈煜站在院子里,她直扑过来:“太子殿下,江先生他……他不好了!”
虽早便知道江昭叶身体的状况日渐恶化,但此时看见夙儿通红的双眼,萧钰和陈煜还是免不了心中震撼。
夙儿跪倒在陈煜面前:“求求太子殿下请御医前来会诊……”
陈煜嘴角一抿,请御医会诊哪有那么容易。江昭叶是他偷偷藏在江淮的,若这会儿让人知道西南王被太子带回皇城,还藏了一个本早已入黄泉之路的“太子妃”,那些朝臣不疯了才怪!
犹豫间,萧钰已经朝厢房跑了过去。
“奉我的命令,入宫传个口信。”陈煜拽过朱儿,吩咐一句后也随着萧钰过去。
苏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独自摸索着朝喧嚣之处靠近。
但片刻后,房中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苏婺的心随着一沉,他虽然双目看不见,但此时哀伤到了极点的气氛已穿入他心底,带来一个无法避免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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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叶的葬礼办得很仓促,也很简陋。
没有郡王入葬之仪,只设了简单的灵堂,办了几场低调的法事。皇城兵卫严密,连出殡都是趁夜进行的。
西南郡路途遥远,想要把江昭叶的灵柩送回显然不可能,陈煜暗下找人寻了处入葬的地方,虽比不过西南王陵,但好歹也是处风水宝地。
“太子……这……这西南王死在江淮,西南郡那边无需发丧?”朱儿跟着陈煜同乘一辆藏青的车马,远远跟在扮成普通人家的出殡队伍后面。
陈煜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现下是发丧的好时机?西南郡战事持续将近一年未平,民心惶惶之际,唐锦又叛变了,若再将西南王死讯发出,岂非要翻了天?”
“可这事也瞒不住啊……”
“等这段时间过去,再找个病由发丧便好。”
朱儿这才噤声。
陈煜言罢,瞥了身旁裘衣遮面的女人一眼,宽慰道:“实在抱歉,我还没来得及安排你们见面的时间,他就……我以为他还能撑得住。”
慕容昭庆拢了拢袖子,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陈煜也没指望她能在这时候还会回头对自己说没关系。因此劝了几句之后便也停了下来。
“是谁下的毒?”
然而,慕容昭庆却忽然咬牙问道。
陈煜愣了愣:“西南郡谣言纷传,说是堂兄……”
“太子也觉得是怀瑞王?”
“当然不是……”陈煜立即纠正,“就算当晚真是堂兄劫走萧钰,但他也没理由给西南王下毒,况且劫亲就是一瞬间的事,哪还抽得出身去下什么鬼断肠的毒……”
“或许是早已部署好的?”
“若是早已部署好,那便是堂兄在西南王府安插了人手,但这显然不可能,西南王即位一夜过后,王府中的所有下人都被换走,被带进来的那些人逐一经过江昭叶审查,他既然警惕至此,就不会放一个疑人入府。”陈煜思索片刻后道,“下毒之人必定是江昭叶身边亲近的人……或许……是江培。”
“江培?”
“无错,江培是江昭叶最信任的骁军将领,说不定他早已有谋反之心,串通望月谋害我大淮的郡王。”
慕容昭庆眸色倏地变冷,在黑夜里散发着一道冷冽的寒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