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微微点头,面如冰雪。帘幕后渐渐传来综综铮铮的流水声,似远似近,渺茫得如同烟霭在林中扩散,逼真得直面万壑争流、绿水青山。
“白姑娘的琵琶自臻一流,但不知诗词如何?”啪啪两声巴掌硬生生将琴音隔断,坐在首席的中年男子声如洪钟,俨然王者气度与装束。
“公子想考白素什么?”白素缓缓起身走出帘幕,对任何刁难皆已成习惯,哪一次不是应付自如?
“不敢。杨某才疏学浅。只想请白姑娘为杨某解决三道难题,事成之后,杨某以万两白银作为谢礼,不知白姑娘是否接受这份诚意?”此番话说得众人直咂嘴,万两白银赎白素身都可,怎只作为谢礼?想那三道难题非刁即钻,然白素誉为杭州第一才女自然也不可小觑,只是不知白姑娘应允与否?一旁成绮楼的妈妈早凑过去,直扯白素衣角,媚笑道:“我们白姑娘最喜结交贵人,怎有不应之礼?”眼睛珠子骨碌碌直转,上下打量这满身富气的中年男子。白素却暗忖:他究竟是何人,他这番不谦不恭,隐芒藏锋,定是不肯自贬身份。
“好,公子出题吧。”白素曼妙的身段移向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白素手握毛笔,挥洒丹青,一朵芍药已经跃然纸上。围观人齐声喝彩。
中年男子知这是白素的试笔,接下来才是重彩,但仍投出赞许的眼光,高声道:“请白姑娘为此画题一首词。”顺手掷出一卷画轴,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早有两个侍童飞奔过去接住,拉展开来,却见一片空白,并无什么印章墨迹,白素却知那绝非寻常宣纸,只听“忽喇……”一声,两个侍童已被淋成落汤鸡,众人尚不知怎么回事,又听中年男子冷哼一声,挥出去的右手缓缓放置桌上,闲定自若,而首席桌上所有杯中的水竟全空了。在下一刻众人感到难以置信时,唯静观的白素微笑不语。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雪花纷扬,处处银装素裹,白色令一切显得沉静而圣洁,惟有再雪地里绽放的点点猩红,给大地增添了些许暖意。将离别的多情男女,在深雪红梅掩映下默默对视,始终无语。绿衣的女子侧着身子,半张秀美的脸已有倦意,眼中坚毅与痛苦纠杂的神情令任何人见都为之心酸。而说持玉杯欲饮未饮的黄衣男子凝神望着眼前的冷漠女子,心也随着这一杯温酒在风雪中渐渐冷却。倘若她可以不走,倘若他还可以留住她,纵然冻死在这深雪中也心甘情愿,然而决绝的酒已斟满在手中,他眼中依稀有热泪,无论如何也饮不下这断肠的苦酒。只愿时间停滞,他与她就如此对峙下去,直至永恒。
白素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看画的热闹人也是“咦”了一声。那被水浸湿的画轴上展现出如此逼真的人物,如此微妙的情态,如此纯美的意境已是令人叹为观止,偏偏画上那半张秀美的脸晶莹如玉,竟与白素极为相似!
白素心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一股热泉涌上心田,又被强抑了下去。白素忙转身走向书案,眼角微微湿润。一首《菩萨蛮》便于芍药花下完成:玉林尽处箫声咽,梅花驿路开如雪。付两段柔肠,拾一缕暗香。暮倾杯韵淡,欲饮壶还满。无语落残红,别情疑梦中。
中年男子惊道:“你怎知是别情?又怎知有箫声?”
白素笑道:“画中男女之一定是着绘画高人,否则怎将二人情态记得如此细微?那箫声却是隐在林中,更添了些幽怨离恨愁思情伤。白素不才,仅凭猜测,不知对也不对?”
中年男子连连点头:“对!白姑娘果真聪明绝顶。”
中年男子激动的神情很快平静下来,笑道:“请白姑娘再以‘铃兰四芳’填一首词罢。”他这一笑,少了居高临下的傲态,反令人觉得几分祥和可亲。
一听“铃兰四芳”,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人似乎有意将白素与铃兰四芳相提并论,倘若白素对铃兰四芳颂扬有加,无异于轻视自己,倘若白素对铃兰四芳稍加不屑,又无异于贬损自己。
同是风尘女子,白素岂能不知此意?白素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公子觉得铃兰四芳中最为人们称诵且最值得争议的一位,是谁?”
中年男子头一皱:“莫不是李秀兰?”
“正是。”白素知他的鄙夷与不屑,挥笔落墨,又一首《菩萨蛮》顷刻便成。字字娟秀,柔中带刚,中年男子微微点头。
字迹渐干,中年男子轻托宣纸,摇头道:“画虽极好,词却不妙。”
白素笑道:“公子可以请那位高人出来了。”
中年男子狐疑地看看四周,沉声道:“白姑娘何出此言?”
白素淡然道:“公子一眼就看出白素所用纸质与这雪中送别图相同,若非高人指点,怎知画中端倪?”
忽听楼外一声脆响,一个面如紫玉,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从马上跳下,摇着一把与其极不相称的铁扇走了进来。白素冷笑一声,道:“高人到了。”众人眼光错愕地射过来,为他装束怪诞、面目不雅却从容潇洒的气度感到费解。
黑衣男子不看众人,只向白素走近。
“请问,这是白姑娘的词吧?”黑衣人自怀中掏出一纸递与白素。他那将众人视若空气的倨傲态度以及寒澈如潭的深眸本能地流露出阵阵冷意,令人不可逼近。白素震惊万分,那纸上分明是那晚在烟雨楼作的《忆江南》,已被撕成万千碎片,如何再现于这素不相识的人手中?一时既惊却喜,莫非那晚望月寄怀的并非我一人?白素眼帘微抬,正视此人,整个身子为之一颤。这人在烟雨楼附近自己竟未察觉,轻功与内力定然非比寻常,若非友是敌,曝露自己身份,如何是好?
“白姑娘这《忆江南》词虽好,却不知为何赞的是‘洞庭好’,而非江南好呢?”
众人也觉奇怪,《忆江南》头一句是“青湖好,六月鹧鸪天”,白素身为江南女子,怎会回忆洞庭湖上青草湖,看纸上笔迹与方才所书《菩萨蛮》完全相吻,自是白素手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