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车辆一溜烟似的从身边漂过,他的车是新车,宝马的新款,SUV开在城市的路上本就稳,再加上是他这样的人开,更能体现德国车的一贯的传统,稳重严谨得几近保守。
不像坐施一寒那超级小跑,座位极低,腿伸向前方几乎能完全伸直,加速时让她不得不抓紧门把手柄。再加上这人高兴不高兴都爱飙速度,在车河中见缝插针的本领是好得让人不敢恭维,一路超车,那加速度的阻力顶着身体,让人心都几乎跳到喉咙上了。
想到施一寒,不禁有些懊恼。打电话到他手机时是秘书接的电话,很公式化的“抱歉,施先生在开会,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留下口讯,我会帮您传达......”
想是工作挺忙的,便什么也没说就挂了。前几日他打电话回来,算了算时差也是那边的大半夜了,可他的声音是完全没有睡意,只见疲倦。
两人还是老样子,天南地北地侃,那边却是声音渐失,最后她轻唤了声,“施一寒......”正准备挂电话时他却朦朦胧胧回了声,“别挂,让我睡会儿......”她觉得好笑,挂不挂电话和他睡觉有什么关系,再说,他睡着也不能和她说话来着,这不浪费电话费吗?要搁以前,早就二话不说把它给挂了,可那天,她不知着了什么魔,愣是拿着手机连胳臂都酸麻了也没放下。
入机场大楼前又打了个电话给他,还是秘书接的电话。心事重重地匆匆和Vincent道谢说再见后,想着想着便发了条短信过去,叨叨絮絮的说了个大概,也没想过他会回。之前某次和他开玩笑逼问他是不是常短信传情逗逗小妹妹,他一脸正经地表示发短信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有什么事电话里头三两句说清楚便行了,爱接不接,反正他是从来不做些无聊事的。
她是没想到飞机起飞关机前真的收到了他的回复,心头一时暖暖的,打开一看,顿时凉了半截。“Takecare.”寥寥可数的八个字母,两个单词。和她想象中的温情安抚差个十万八千里远,谁takecare?takecare谁?她叹了口气,干脆把手机关掉。
飞机降落N市时已经是晚上了,幸好还挺早的,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往那县城奔。等计程车时才发现真的很冷,空中絮絮飘着些雪花,路上也有些积雪了,幸好公司里还备了件厚外套。可这里偏山区,不比上海,入了夜更是寒风彻骨,进机场的人都是羽绒大衣什么的全副武装着。
赶到县城第一人民医院时已经是半夜了。过了探病时间,那住院部的生锈大铁门竟然是锁着的,让她觉得有点好笑,难道还怕病人逃跑不成?和值班那护士好说歹说地费了翻唇舌表明身份才能进去。
咨询了值班医生一些姑妈的情况,大概说是操劳过度引起身体不适,又没有及时注意吃药治疗才会这样的。她穿小高跟,为了不惊动人,垫着脚尖走进静悄悄的病房。那是三人一个房的公共套间,姑妈已经睡着了,还在打点滴,依着微弱灯光看着那药水一滴滴落。
姑妈的一头银发闪着暗弱的光亮,她有那么一丝的恍然。她这几年的确是老了很多,依靠人手劳力的工厂生意渐渐惨淡,姑父又是个软绵绵拿不定主意的主,美美在北京上学花钱不是个小数,家里上下的担子几乎她一个人挑起了,哪能不操劳?
小县城的医疗设施的确简陋,病房内连家属的椅子也是没有安置的。隔壁床起夜的阿姨指了指走廊外护士台,用手指比了比一个五一个一。这手势应该是五块钱租一个晚上的意思,韩小欣半弯腰点头道就出去了。
兴许医院是为着响应节能减排要省电,走廊上干脆连灯也不开。漆黑的长长过道,开着通风的门吹进的寒风刺骨而阴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走向那护士台,依稀听到人声。
“听说没有,市里前几年判了刑的那局长,忘记叫啥名字了,反正就是贪污受贿了好几十万的那个,前几天在监狱里死了。”
“不就是那邬锦清嘛,当年可风光来着,在咱这小城出去的,可谁知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呢?判了个十几年,可他也狡猾,事发的时候老婆孩子已经都送去美国了。听说老婆是携公款出逃的,在美国猫着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听说他可不是病死的,是在监狱里头自杀的。”
“怎么说?”
“一个朋友的亲戚在市监狱里头做事,看守的那些人说,那邬锦清就有点精神错乱,死的那晚还在嚷嚷着“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坐牢?上面多的是贪个千万亿万的......””
韩小欣裙子被穿堂冷风吹得微微掀了起来,她只是呆呆地听着,浑身冰封似的冻结了,连手袋里的手机在振动也没有感觉到,只觉得这医院死寂死寂地悲凉。
她就在那用五块钱租来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晚上,看着天渐渐泛着鱼肚白,脑子里空白地闪过一些画面,他毫无征兆地说要出国,单姜绫志气高扬的笑脸,他说即使愿意把真相告诉她只求她的原谅,每次见面时他那欲说还休,隐忍悲恸的样子......那些早已模糊的画面一幅幅串联起来,如同那种老式放映机,缓慢而粗糙,诉说着那些年代久远不为人知的所谓秘密。
第二天早上姑父从广州回来行李没放下就直接来医院了。那时姑妈也已经醒了,打了一个点滴,已经有了点精神。她正替姑妈削苹果,又心不在焉,削掉的苹果皮重量几乎占了整个苹果的一半,惹得姑妈瞪了她一眼,浪费。
“我这本来就是小事,年纪大了,有个头晕也是正常的。你们两个这飞机飞来飞去的,现在是嫌钱多得没地儿花是不?”姑妈早上一起来看见姑父和她,就马上有了生气,她是最恨这种拿钱不当钱的人了,平时上菜市场买菜为了几毛钱也和小贩争的脸红耳赤的,现在看着这两人为了她丢下工作生意巴巴地跑回来,气是不打一处来。
姑父深知她的性格,被她的时候从来都是低头没话说的,此刻也只能细声地说,“我回家给你炖些汤......”灰头土脸一脸疲倦地拿起行李回家了。
“姑妈,你就别为难姑父了,他那么辛苦跑来跑去容易吗?不就是担心你才十万火急地跑回来。”待姑父出了门,她给姑妈揉着肩膀给他说情。其实姑父的性格真是好的没话说了,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姑父是内外兼主。平时姑妈在厂里头忙,家里头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打点的,硬是培养出新中国第一代煮夫的典范来。
“你就别给他说好话了,我还没说你来着,这样跑回来,工作都放下了?不是说到新公司上班得天天加班吗?这样跑回来领导会不会有意见?”姑妈还是老样子,一逮着话题就喋喋不休。
“请了一天的假,我星期一就得回去了。姑妈,厂里头的事再忙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啊,别总为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操心,你得放松一下。”这女人的生活状态大概和上海外企职场中冲锋的白领差不多。
“你不懂,等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时,哪能不操心啊?这里里外外都是要钱的,偏偏你姑父是只软柿子,任人搓扁捏圆还是笑眯眯的人。我不操心,谁操心这家。唉,姑妈和你说啊,找老公可千万别找姑父这种人。”叹了口气。
“我看着姑父就挺好的......”其实姑妈也不过口里说说姑父的不好罢了,说完便忘了。回头还不是照样受落姑父的体贴照顾,笑得那个甜。
“不说我那些破事,你都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结婚啊?别只顾着工作工作,女人啊,一辈子好年华才那么几年,过了三十可是老大难了!”
“在我们那公司,女人三十岁前结婚那是叫早婚了。”她笑呵呵地给她捶背。
“别不上心,到时找不到好的可别找我哭。对了,现在有对象了没?”她拉着韩小欣的手,不让她捶了,老久不见,也说说体己话。
“算是有吧......”姑妈那一年代说的对象,就是结婚已成铁板钉钉的事实了。而结婚这回事于她而言,何其遥远啊!想都没想过,所以只能算是有。
“什么是算是啊?快给我说说,老家哪里?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有房子不?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姑妈瞧瞧?”一提起这个老人家通常特别来劲,现在哪还有半点病弱的样子啊!
“就是个男的,在上海做金融管理!”她都记不住她问了些什么了,干脆蒙混过关。
“金融啊?估计不太靠得住。依我看,最好就找个公务员,安稳闲逸啥都不愁,是本地人就最好了,在那有根有底日子也好过活。找老公啊,不就是图个能和自己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么!”姑妈似是感触良多,韩小欣也就笑笑应付着,眼底似是还深埋着某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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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公告:因为县城改善交通扩展道路,原第一中学已搬迁到**路,此处建筑将在明年三月拆迁......”从姑妈家出来时经过母校,竟在大门口发现这样的一篇公告,韩小欣错愕得连脚步都忘记抬了。
天气不好,乌云密布,天空压得很低。她双手插袋,目光越过斑驳的围墙,只觉得时光倒流,一阵恍然,仿佛又坐在玉兰树下面背着诗词,是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有人敲她的脑袋,说这首词是可以唱出来的......
也许这世界上真有叫鬼使神差的东西,她慢慢踱步绕了学校一圈,竟然径直走到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外墙已经老久脱落了不少,而且一些已经搬空的房子阳台杂草丛生。鞋子踩在不厚不薄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依稀记得是三座二楼,因为记忆中只来过一次,当时她上体育课摔倒把裤子给弄破了,他带她回家。
那是他奶奶家,她还记得自己恭恭谨谨地叫“周老师好。”其实那是个很随和的老人,一进门就掏出些饼干罐,招呼她吃东西,还笑眯眯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其实她不曾教过韩小欣,只是昨晚听了那些事,不免想起老人的处境。
楼道狭窄而阴暗,她只想着逛一圈便走的,没想到那房子竟会有人在。隔着铁锈脱落的拉闸铁门问:“你找谁啊?”是个中年妇女,听着声音中气十足。
“请问周老师在吗?”她本是想说没什么就走了,可是隔着铁门看见端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时又改了口。
“哦,找周老太的啊,你是她学生吧?”中年妇女热情地打开铁门让她进去。屋内地方不大,却是收拾得很整洁,她看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的周老师,愣了一下,轻唤了一声“周老师”,没听见反应。
“周老太是前几年患了老人痴呆症,不爱搭理人。”看韩小欣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又呵呵笑着说,“我是住楼上的,周老太不愿意搬出这里,她孙子只好找人照看她,我自己本来是退休工人,就帮忙照顾她帮补些家计。”
那阿姨又想要上茶,她忙说来看看老师便走了。转身出门和那阿姨道别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那阿姨看了看她身后说,“这不就是周老太的孙子,邬安皓。”
邬安皓这几天为着父亲的丧事东奔西跑,再加上得时刻注意单宁在S&D的态势,已经是筋疲力尽。以致于抬头看见那人时,觉得自己是徒然生了幻觉,楼道里没有灯,外面的天色又暗,光影交接之处,他晃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四目相接竟然也说不出话。
“邬安皓,很久没见了。”还是她先开的口,“我见学校门口写着拆迁,所以顺便过来看看周老师的......先走了。”韩小欣看他不不动,侧身避过他下楼,事到如今,竟然是无话可说了。果然时间是会让人变得清醒和无情的,隔了千山万水,当终于知道那些个中缘由后,竟然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摆脱了,其实梦早就醒了,只是她迟迟不肯轮回超生而已。
狭窄的空间,两身交接时衣物相擦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他的脑子几乎没反应手就已经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了,掐得紧紧的还是慢慢收缩,仿佛是溺水的人沉没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至死不愿放手。低声说了句,“我送你下去。”
“邬叔叔的事我听说了......节哀。”她本来是低着头看脚尖的,此时抬起头竟看见他脸上凄惶的表情,措不及手。
“你能说的就是这些?”他笑着反问一句,倔强地看着她。依然不甘心地期待着些什么。他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即使是多难堪的时候,总想着还有属于自己的那个人在那等着,只有那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有生命的,还是能呼吸的。
她没说话,又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那里曾经熠熠发亮的宝石,竟然早就因利欲熏心而湮灭了。他想听到她说些什么?知道真相了,所以毫不犹豫地重回他怀抱,像个八点档的女主角,狠狠地问,“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当初都不告诉我?”他不是他,那个被蒙在鼓里依然甘之如饴高举“死了都要爱”的韩小欣也已经不在了。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下所有情绪,“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我去车站坐车回家。”她的回家自然是回山里,姑妈已经出院了,也有姑父照看着。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也还是想回去看看。
“上车,我送你回去。”他开一辆半新不旧的奥迪,雪泥溅了一车身,污秽不已。她看看天色,是真的要降大雪了,也不再和他僵着,上了车。
一路上关山重重,雪下的越来越大,雨刷艰难地摇摆着扫去车头挡风玻璃的积雪。幸好到村口时,雪停下来了。她给他道了声谢就下车了,邬安皓却是也跟着下来。
“让我送你最后一次,好不好?”他用低微得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呼吸中喷出的白雾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模糊掉。她无话可说,默默地走,双手插外衣口袋里,还是冷得直哆嗦。肩头突然一沉,是他脱下了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手机搁在姑妈家忘记带出来了。
“你能不能借手机给我打通电话?”入了山里头讯号通常不好,出门时只和姑妈说了出去转转,现在怕她担心就播了通电话。
“韩小欣啊,别去了。今晚天气预报说有寒潮大暴雪,不停不休地下,怕是大雪要封山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回去太危险了。”电话那头姑妈焦急不已。
她半开玩笑地安慰她说,“以前冬天上学时还不是天天顶着风雪出发,现在不就一个寒潮,怎么越大越没出息呢。”最后还是一阵安抚让姑妈放心下来,讯号已经越来越差了。她把手机递还给他的时候,脚下不小心绊着了石头,一个踉跄就要栽下去了。他反应迅速,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牵着就不愿放开了,如同以往每一次送她回来,揪得紧紧的,只想着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他掌心的温度很高,带着**的汗黏着她的手,热得她直想逃避。这时想起的却是某个人的手,冰凉却能让人安心,不否认,她是真的很想他了。想一个人时总是自动忽略他的不好,那些细碎的点滴盈盈充斥心头。
他感觉到了她的走神,握着她的手力道加大,她想要摆脱他近乎蛮横的执拗,却无能为力,看了一眼渐黑的沉郁天色,“我们从前走了那么多次都是漫天繁星,烁烁闪闪。走到这最后一次,竟然是乌云密布,不见天日了......邬安皓,其实早就应该放手了。”以前每每想起这样绝情的话时,她总觉得一定是热泪盈眶激动不已的,可真放下了,说出口时发现,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连目光也不曾飘忽,因为心中已经有了那份安定。
简陋的厨房里,炉中的火噼里啪啦地烧着,那火堆里隐约传来番薯烧焦的味道,在冷清的屋子里香味四溢。番薯是路上去阿九叔家拿的,九叔看了看邬安皓,似是有点印象,最后终于想起问了句,“上次去你家的那男朋友?”韩小欣笑着直遥头让他别误会,说他去国外出差了。九叔又疑惑地看了看邬安皓,总觉得眼熟似的样子让韩小欣一阵好笑。
今天气温极低,她跺跺快要冻僵的脚,拿着铁火钳把柴草翻来覆去,最后拿着一支枯干的树枝在泥地上胡乱涂画,画着画着就自顾自地笑。
小时候在门外的黄泥地上一遍遍地写自己的名字,不厌其烦,还总爱和其他孩子比谁写的字最大,不是最漂亮,却是最大,真是好笑。此时灯光黯淡洒落凹凸不平的地上,依稀看得出划痕是两个字母ML,一遍一遍地胡乱写。
好像是以前在学校里不知谁写的黑板字,“谁谁谁爱谁谁谁”,那样的孩子气却无可奈何。
他就坐在一旁看着火光,不动声色地抽烟。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时外面已经大雪纷飞了,天又黑得摸不清路,山路积雪又深,他肩头积了雪站在瓦檐下,抬头看她,很凉很静,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可怜相,却是触动到了心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