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赢本是寻常之事,却又常被人拿来与生死相提并论。所以说,拿得起拿不起,放得下放不下,都是芜杂世俗中很难一笑了之的。
——水玥颜呓语录
翌日。
柳天白正在翰林院中打谱下棋,忽听有人传诏,他也没当回事,依旧稳稳地拈起棋子,然后缓缓落下。直到同僚急匆匆将他推至门外,才知被赐弈的人正是他。
他略整衣冠,便随着传诏的小黄门坦然而去。
几个眼热的同僚在背后小声议论着,都被徐有岚、莫励晟斥退。众人散去后,徐有岚手捋长髯颇为忧虑的叹息,“子清此行虽福祸难料,却也是棋待诏无法逃避的宿命。”
莫励晟背着手仰望天空,看倦鸟高飞,看云卷云舒。“以棋侍君是棋手莫大的荣耀,子清若能看透世情,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陛下安静文雅,子清为人至真至诚,此次赐弈本非难事,奈何……”徐有岚后面的话,不曾说出口,但对相知甚深的莫励晟而言,又怎会不知。
先帝在位时,懿太子昘常为母亲不得宠而不乐,多有怨言。这原本只是嫔妃间的私事,谁料张惠妃之女永国公主的驸马楚玉揣摩惠妃的心意,每日观察太子殿下有何短处,并向惠妃报告毁谤。惠妃便向先帝哭诉太子结党营私,想要谋害他们母子。先帝震怒,想要废太子。多亏当时的三公以前朝外戚弄权之事劝谏先帝不能废太子,才将此事遂作罢。
只是此事以后,人人皆知,终有一日,太子之位必会异人,而“众望所归”的皇子,便是熹王胤。
果然,三年后,先帝沉迷佛事不能自拔,懿太子昘患急症亡故,为玉螭国江山后继有人,在国师和左相的力荐下,先帝终立熹王——孟玄胤为太子。
之后,江山社稷动荡飘摇,直至陛下登基,力挽狂澜,才使玉螭国重拾富庶安宁。
其实,棋待诏在翰林院,乃至在玉螭国的官员系统中,都是品级低下的官员。无论是宫闱之事,还是朝政国务,都是他们无法涉足的所在,更何况是帝统之争。只怕是,沾染上半点,他日倾覆,便是祸及全家。
这样的因果,柳天白怎会不知,但他仍是微笑着落下至关重要的那一子。之后,闲散地坐在那里,拿起置于小几之上的茶盏,动作甚是潇洒优雅,眼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朗润。
孟玄胤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眼中笑意颇深。而他身后,站着一名高大英挺的黑衣男子。但看侧面,就知道长相颇为俊朗,英气不凡,只是眼中的戾气颇胜。虽是如此,但他对孟玄胤却是毕恭毕敬。
盏茶的工夫,孟玄胤唇角微微一挑,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浅淡的棋待诏,眸中带了几分思量,“柳子清,果然是个人物。这盘棋,是朕输了。”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黑衣男子眼中露出些许疑惑,但是,比疑惑快地是他手中的宝剑。此刻,正直指柳天白的鼻尖。
“墨,朕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物,还不速速将剑收起。”孟玄胤口中虽是呵斥,但眼眸却仔细观察着面色不改的柳天白。“否则,岂不是要让子清笑朕身边之人尽是气量狭小之辈。”
“诺。”被称为墨的男子回手将剑归鞘,看向柳天白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了然。
“朕没想到有人会赢朕,但朕确实在求一败。”孟玄胤站起身,缓缓走到池边,看着岸上的金柳随风摇曳,“这就和练武一样。如果所有人都给你喂招,而不是拿出实力相搏,终有一日会因为骄傲枉送了性命。”
“陛下出身高贵,乃天之骄子,侍卫自然不敢以命相搏。”柳天白站在他身后距离半步之遥的地方,淡道。
“所以,朕很想和先祖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或是德王、康王那般,统帅三军,镇守边陲,真刀真枪的磨炼。”孟玄胤虽是如此说着,眼中仍是自信满满。“可惜母后太过疼爱,父皇又嫌朕年幼,朕身为人子当以孝先,所以,只能建元城整日忙于国务朝政。只是日子久了,总觉得被众人恭维着有些忘乎所以……”
柳天白温淡一笑,“陛下心中既已有考量,只需去做。”
“其实你想说的是,胜负不过是一时,谁也无法常胜,亦如败者也终有胜利的一时。”孟玄胤会心地微笑着,嘴角却揶揄地微微上翘,“子清,朕以为你不是这种会简简单单就坦然相告的人。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你的五不原则。”
“微臣只是尽到了身为棋待诏的义务。”柳天白看了眼天色,躬身道,“今日棋事已了,陛下若无其他事,微臣想先行告退。”
孟玄胤轻笑道,“朕时常在想,像子清这般闲云野鹤的清雅之人,为何要留在翰林院,只为做一名小小的棋待诏。”
柳天白却是微微一怔。是啊,当初因为惜言,他求取功名,他参加大比,他进士及第,却因为棋艺颇佳而被留在翰林院,作为棋待诏。这,不是惜言所要的,为此,他虽不曾哀叹,却也想过努力求一个前程。可现在,惜言不需要他身居高位,她不需要他声名显赫,甚至,她不需要他像其他男人那般赚钱养家,因为她赚的钱远远胜过他的俸禄。那么,什么才是她需要的?什么又是他需要的?但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坚定,唇角隐隐有笑意,“吾心安处是吾乡。”
说完,他再次施礼后,转身离去。行云流水般地动作越加显出纤尘不染的凌云气质,毫无卑屈之意。
与此同时。
“惜言姐,你们真得要搬走么?”芸儿红着眼睛,坐在裴惜言对面,手里蹂躏着那条不知被她扭绞过多少次的绢帕。
“是啊。”裴惜言补完了最后一针,拈着线小心地将线头打了个结,然后再轻轻地用剪子剪断余线。接着用双手摆弄着刚刚做完的鞋底,仔细端详,貌似,这一次两只大小一样了。看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想到这里,裴惜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她可爱的老妈,还有严厉的老爸,会不会一夜愁白了头发。说实话,她真得想过,诸如下雨天站在大树底下等雷劈,或是在当初落水的地方流连。
只是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芸儿就会准确的找到她,哭着将她劝回家,然后痛说柳先生是多么多么的在意惜言姐,多么多么的辛苦照顾惜言姐。
裴惜言不知道芸儿有没有将她的异常行为告诉柳天白,因为那人从未问过她。他只会深深的注视她,就像注视了一万年一般的看着她,用充满忧虑和悲伤的眼眸,束缚她,禁锢她,让她无法恣意妄为。
毕竟,是她水玥颜占用了『裴惜言』的身体,而且还是无偿的。
所以,柳天白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是为她水玥颜。自始至终,他的妻子只是『裴惜言』,只是那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裴惜言』。
现在,她是裴惜言,她是柳天白的妻子,可为什么,她总有一种自己是小偷的感觉?有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是在帮他们夫妻,还是在害他们夫妻。或许,自始至终,她只是个局外人,一个意外坠入历史时空的局外人。
也许,她需要找个高僧点化一番,类似棒喝在头、醍醐灌顶之类的,没准她就瞬间开悟了。
芸儿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茶盏中悠悠漂浮的茶叶,说不清难舍的到底是如姐姐一般贴心的裴惜言,还是那个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总是温柔望着她的柳先生。芸儿抬头看着裴惜言,眼神多了一些似有若无的哀怨。
“惜言姐,以后我还能去找你玩儿么?”
裴惜言低着头,犹自摆弄着手里的袍子,口中却说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好好练五弦筝,别让你娘责备我带坏了你就好。再者,我们不过是搬到安邑坊而已,你遛遛达达的不就去了。”
要是能和惜言姐天天在一起该有多好,这样,也能天天照顾生活上粗枝大叶的柳先生。芸儿用力地扭着指尖的绢帕,想要央求裴惜言也带她一起走,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千种情绪,万般烦恼,一股脑涌向心口,堵得她眼睛里酸酸涩涩的。
“惜言姐,我……我……哪怕让我去绣花或是织布都可以,我不想去酒肆像倡优一般卖唱卖笑。”
是啊,“笑贫不笑娼”,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谁会愿意去妓寮酒肆做那等卖笑的营生。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将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惜言暗略思,平静如水的眸子看向芸儿,“你会写字么?”
“写字?”芸儿微微蹙起眉,手指紧张地攥紧绢帕,小声道,“我识得字不多,但我可以学,只要不用卖笑,只要能赚钱养家,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也没那么累。虽说新家那边聘了周伯做管家,但也不能事事麻烦他老人家。再者说,内府家眷的事,有些不大好和男子说,所以,我正想着寻个老实可靠的嬷嬷做内府的管事。而且呢,那边虽已收拾出了几间厢房,但若是想仔细规整还要有些日子。更何况,‘仁和居’那边人满为患,我也有心再开家铺子。再加上,我这人平日里迷迷糊糊惯了,倒是需要身边能有一两个帮手。”惜言抬眸看着她垂着眼帘乖顺的样子,浅笑盈盈,“你呢,先和你娘商量商量,她若是首肯,你就来我身边帮帮忙。”
芸儿算计了片刻,小声道,“惜言姐,我娘和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都很熟,只是不知惜言姐姐身边缺不缺能说会道的……我……我舍不得我娘天天还为街坊邻里的浆洗衣物,每个月的工钱仅够我们的房租和我学琴的教资……”
裴惜言将手里的针线收好,然后惬意地伸了伸有些酸软的腿,“你啊,倒是个孝顺孩子。只是,这事就算我首肯了,也要赖婶愿意才成。你呢,还是先回去探探口风,若是能成,我亲自去请也就是了。”
“真得?”芸儿高兴地站起身,想要跑出去立刻就和她娘商量,又怕冒冒失失的让人笑话。勉强忍下心来,屈膝施了个礼,这才缓缓离去。
裴惜言也没留她,只是摆弄着手里的鞋底,琢磨着,靴子面怎么做,又该怎么和鞋底连在一起呢?
唔……做古代人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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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脂粉奁大大的长评,呜……今个才有勇气看,谢谢!!~~~~
激动的在家里泪奔~~o(>_<)o~~(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