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放下仇恨了?”
端木堇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手上破碎的茶片上,“破镜尚难再圆,更何况是这杯子。”她淡淡叹息:“若说放下,我的心还是恨的;但杀了他,我又良心不安。”
施悦纱“哦”了一声,静静抹一把她眼中哀伤而又悲愤的泪。
虽然,她不知道过去的岁月中端木堇的身上到底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她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再激烈的经历也会像淤泥一样沉淀在河床之下,被新的淤泥所覆盖。
静,静得连最后一丝余晖亦悄然落去。这时,完颜宗雅端了一盆清水进屋,道:“六嫂,现在我为你驱毒。”
闻声,端木堇一怔,无光的目色亦在瞬间一闪,“悦纱,你中毒了?完颜宗汉居然会让你中毒?”
施悦纱向宗雅摆摆手,随即向端木堇细细道了一遍来金国欲杀完颜宗汉的事。说到清凉寺的老僧,宗雅一悚:“我怎么不知道清凉寺有什么七旬老僧。还有珠华王妃也不曾避难清凉寺。”
“那珠华……”施悦纱刚一速问,见端木堇黯然地低下头,目光直直落向帕上戏水的一对鸳鸯,顿然住嘴。
宗雅道:“我只听人说,父亲很爱她,死后将她葬于与世隔绝的彼岸花园。虽然父亲一次也没去过彼岸花园祭拜,但他房前的小院摘有彼岸花。想必还是时时念着她的。”尽管“父亲”二字他说得轻若细蚊,几乎听不到,但每次说到这里,他总是不经意的顿一顿。片刻,复道:“父亲这么爱她,想必她也是爱他的。”
“爱?爱她干嘛亲手杀她?”施悦纱不屑道。
宗雅平静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哀意,“估计是像六嫂一样的仇恨吧。不过仇也好,恨也罢,都带去了茫茫未知的黄泉。”
闻音,施悦纱的内心如嚼蜡一般说不出的疼痛。睫毛上像蒙上一层模糊的纱帐,看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
仇恨、怨恨夺走了多少善良的心,让多少双洁净的手染上了罪孽。可这一切又似乎是无法阻止的必然。完颜宗汉曾经说过,一山尚不容二虎,更何况是国土。宋国的疆土写着赵氏的名字吗?凭什么女真人只能龟缩在长白山?
错的不是女真族,而是人无限的欲望……
也许只有死人才明白再多的欲望、再多的仇恨终究化为沧海桑田。
腹中隐隐作痛,好似有人的手爪在搅动五脏六腑,许是箭毒发作了。施悦纱有意识地哆嗦一下。
宗雅见状,忙点了几道施悦纱的穴道,“六嫂,这毒虽不剧烈,但若不在三个时辰内解去,还是有丧命之危。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就让……”
“不用了!”施悦纱依是摆手,轻轻锤一锤胸口,“我本来就身负剧毒,再多中些毒也无碍。”
“可是……”
施悦纱一把推开端木堇,凝望于幽幽燃烧的红烛,道:“本来三年前,我就已经是死人了。后来,体内的毒素两两相克,又活了过来。”端木堇略有一恍,但只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许是风大,烛火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就像人哀痛的心。施悦纱复道:“原本以为阎王不收留我是要我替宋国报仇,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即使完颜晟死了、完颜宗汉死了,若干年后,还会有他们的子子孙孙仇视汉人,为祖辈报仇。”
端木堇依是不言,只紧紧搂过施悦纱,汩汩地落泪。
在四周清冷空气的促动下,她的记忆略有恢复。她开始知道她是为了秦方而入坠**,亦是为了秦方害一位姑娘被官兵带走。而那位姑娘就是眼前凄凌的端木堇……
思及片刻,施悦纱胸口有被毒蛇咬伤的疼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剧痛慢慢扩散。过后身体越来越软,力气也一分一分消失。再后,连头脑都有明显的不清晰。
宗雅见施悦纱面色苍白,连忙又点了她两道穴道,并让端木堇把施悦纱的手放置水盆中。施悦纱头脑发昏。倦累的眼皮不听使唤地合上合上。
茫茫然好像在昏暗的烛光下见到秦方正站在云蒸霞蔚的紫藤下对她怅懵的笑。他说:“伊之情分,遥寄孤雁,久伫天涯。”她不言,唯盯望他,愧疚地叹息……
这时,施悦纱忽感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上滚落下来。心、肺、肝都有狂烈的炙热感。一时难熬,她热醒了,稍稍动了动手脚。
“别动!就差打通最后一道经脉了。现在若是出了差错,会导致经脉血液倒流。”宗雅急道。
施悦纱见宗雅半是焦急,半是关切,知道他是好意相救,便应许了。
再过两个时辰,毒素完全从掌心中逼出。顷刻,纯净清澈的一盆清水变成了一潭乌黑的墨汁。流出的是毒,亦是往昔的仇恨。
端木堇见施悦纱气色大好,微微抿嘴一笑,道:“你们都累了。我去弄点好吃的送来。”
施悦纱点点头,随即目落黑水,问:“宗雅,如果你是金国皇帝,你会侵占汉族的江山吗?”
“我……”宗雅顿然眉心曲折,膛目结舌。沉思片刻方道:“我现在已经被踢出完颜皇室,还谈什么做金国皇帝。求个平平安安便是。倒是六嫂,有何打算?要不要再找我六弟?”
“不!”施悦纱急速一个反驳。旋即微微冷下脸,愁眉深锁,“再回金营会重燃我的仇恨。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不想伤害你的亲人。我……”
正说话间,端木堇提着膳盒,推开屋门。“你真不打算再见完颜宗汉?”她涩然地问。
施悦纱神色痛苦道:“在我的记忆里只有秦方。汉王许是节外生枝。”
“秦方?”端木堇一怔,复问:“什么记忆?”
施悦纱本不想说失忆之事,但一时失口,只好原原本本说起完颜宗汉利用锦瑟,锦瑟又下毒害她,随后她失去记忆,唯记得施悦纱和秦方两个名字的事。
听施悦纱讲完,端木堇黯然地搁下膳盒,又微微低下头,心虚似的不敢看她。施悦纱惊愕道:“端木姑娘,你怎么了?你认识秦方?”
宗雅亦速然地浮起好奇的表情,“堇儿,你日日念着六嫂,怎么……”
瞬息,端木堇呜咽不止地下跪,“秦方是我三哥哥。你念的最深的是我三哥哥。”说了两句,她边是抽搐,边膝行两步伏在施悦纱的足下。施悦纱哪里承受得起端木堇的膝跪,忙曲身扶她。她一头靠在施悦纱的臂膀上,苦涩道:“我让宗雅找你,只是为了让你们此生此世不得相见。想不到……想不到……”她死死抓着施悦纱的衣角,一时气息未跟上,急促地喘气。施悦纱忙拍拍她的胸口,定一定神道:“完颜宗汉的心中只有女真族,我对他只有生生世世的恨。”
话语间,她转眸宗雅。他低头黯然不语,过片刻,拿起剑出去了。
天际云层遮掩的一弯新月,朦朦胧胧地流泻下银白的月光,淡淡落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子身上。是那样的凄凉和幽悲。
良久,施悦纱愧疚道:“都是我不好。把他气走了。”
端木堇凄然落泪,“他现在不走,总有一天也要走的。他照顾我,不过是感愧曾经在秦舞和昭斓身上犯下的错。”施悦纱不记得秦舞和昭斓。于是,端木堇述了一遍当年上京的往事。施悦纱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上京,又如何与完颜宗汉邂逅。
过几日,施悦纱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每日午时,胸口都有锥心般的痛,而且一日比一日严重。可她没当一回事。又过几日,疼痛愈发的厉害。这时,施悦纱才上了心,许是当日宗雅逼毒时,相克的两种毒素逼去一种,现在体内含一种毒素反而发作了。果然不出所料,再过数日,她偶偶有吐血的症状。血迹呈黑,分明就是毒入膏肓。未免端木堇知晓她时日不多伤心过度,她以回宋国为由告辞端木堇。
临别之日,天异常的好,明光透过花枝泻落在端木堇白若梨色的裙边上。她听说施悦纱要走,并未出言挽留,只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施悦纱也没说什么,唯送上一块丝帕以感谢数日来的照顾。
这日傍晚,天边的云霞格外红艳,若弥漫不尽的春色,亦如焚人眼眸的曼珠沙华。
施悦纱悠悠走在前往紫藤园的道上。身上的汗一层又一层,粘粘在裙衫上,冰凉在心头。
曾经,她是多么期待紫藤再现,可如今凝望郁葱柔和,生机盎然的紫藤却没有半丝快感。
也许是天意。她过去的记忆仅仅留给了紫藤和秦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