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昭斓的房间,后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因为昭斓只是完颜宗汉随意认的干妹妹,所以与汉王府并无多大关联,唯在昭斓的房中设了灵堂。灵牌上,完颜宗汉许是顾念情意,书:宗雅之妾、宗汉之妹冯昭斓。
站在灵牌前沉思的完颜宗汉的眼波中有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见蔓清惆怅走来,深深吸一口气,投以清浅感伤的目光。
心思纷乱的蔓清不知如何面对是丈夫,亦是敌人的完颜宗汉,只点点头,落目房间的其他角落。
昭斓深爱宗汉。她为了守护宗汉,将这个秘密守到了生命垂危的最后一刻。若是在灵堂之上,质问宗汉自是不妥。蔓清努力抑制随时爆发的情绪。走近昭斓的灵牌,燃三支清香,三鞠躬,三叩首。
“清儿!”完颜宗汉见蔓清面色箫索失意,终是在昭斓的灵位前呼她。
蔓清转头,睨一眼宗汉。
心底里悲愁交加。昭斓说过,她恨那日春猎节遇上宗汉,亦恨爱上宗汉。当时,她不明昭斓恨意何来?现在终于明晓,昭斓的那层恨是因为无法在国家和挚爱中做出正确的抉择。
空气中“岁寒三友”气味一如往昔,不曾有丝毫改变。可惜,闻着已非过去那般清洌沁香、袭人肺腑。
蔓清不应答,撇过头。不想就在昭斓刚才卧躺的床底下看到那份密函。惶然无措间,她速速退走数步,踏脚遮布。
“清儿,你怎么了?”
蔓清慌乱道:“昭斓与我情同姐妹。我要与昭斓多待一会儿。你先出去。”
宗汉微一蹙眉,含笑道:“也好。不过也别太过伤心。生死有命,这是昭斓妹妹的命劫。”
“清儿明白!”蔓清舒过一口气。
一块白布遮去了昭斓消瘦的脸孔,以致蔓清不能仔细端望昭斓死前到底是何种表情?但蔓清心猜,她一定走得轻松、自在,因为她丢下了最大的烦恼。
该怎么办?如何去阻止一场浩劫?蔓清撕裂地心呼。
恰在此时,房门口有人急呼:“汉王,皇上有大事商榷。宣汉王速速进宫。”
蔓清凛然一怔。
完颜晟找宗汉会有何事?必是攻宋谋略。宗汉心智过人,若是他替完颜晟出谋划策,宋国必然遭殃。要阻止战争,只有从宗汉下手。
思过,蔓清蹲身拾起密函,抬手一展,转身喝道:“你们是商谈攻宋?”
宗汉凝睇密函,向手下使了眼色,“你们先下去!”随即是恐怖的静默!他静默,她亦静默。
静默意味着默认。从他方才一瞬的惊悚中,她已经觉察了一切。
顷刻,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悲愤。蔓清狠狠抓一把衣角,几乎是用绝望到顶的声音,语无伦次地问:“宋、金不是盟友?为什么要攻宋?我们宋国年年供送佳品给金国,宋国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撕毁条约?”
宗汉正色道:“清儿,你手中的密函就是宋国背叛的罪证。不是我们金国毁约在先。而是宋国皇帝联合耶律延禧进攻金国。再说,大哥的意外身亡也是宋人所为。”
“什么?”
见蔓清神情近似苍茫无助,他忙伸手揽住她,安慰道:“宋、金之间的国家大事,自有父皇和大臣们做主。不便你我插手。”
“什么叫不插手?”蔓清硬硬推开完颜宗汉:“我是宋人。你们要攻占我的国家,我难道袖手旁观?”
“这件事……”
窗扇“吧嗒吧嗒”的敲着,漏进冰凉的凤,昭斓灵牌前摇曳不定的烛火立刻“噗”的熄灭了。
“是昭斓?!”蔓清环视四周,模模糊糊的不知所云:“是昭斓,她要……”
“我们出去说。”完颜宗汉拉过蔓清的手臂就出了屋。
屋外的杏花在风的涌动中簌簌飘落,其景一如当日四合院内与宗汉的邂逅。或许是命运的纠结。偏偏嫁给了他,亦偏偏是他杀死了秦大哥,还是他的国家在谋划侵略我的国家。
转身面对宗汉,心底最深处缓缓蔓延割裂般的疼痛。良久道:“仅凭一张密函如何肯定大宋皇帝与耶律延禧有往来。万一是他人嫁祸?故意挑起两国的战乱呢?”
宗汉蹙眉道:“清儿手中这张是假的,所以不易辨认宋国皇帝的笔法。真的那张可的的确确是瘦金体。”
“或许是……”
“试问宋国皇帝的笔法也有人敢模仿?”
“这……”蔓清眼中的痛惜和忧伤最终演变为害怕和惊惶。
宋徽宗怎么糊涂到明知与金国联盟攻辽,还暗地联系耶律延禧攻金?
“所以……”
“所以请汉王无论如何在皇上面前劝说,让皇上放弃攻宋的野心。”蔓清无助地下跪请求。
宗汉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蔓清,但蔓清硬是不起,非宗汉答应不可。宗汉无奈道:“清儿,我不是皇上。皇上的主意我也改不了。”
他是完颜晟的左右手。只要他想出一个攻宋的后果吓唬完颜晟,就能迫使金国放弃攻宋的决心。分明是借口,分明是有心攻宋。
宗汉见蔓清面色沮丧,续道:“周灭商,因为商纣王听信妖言,取人心,破妇肚;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亦断送了两百五十年的西周王朝。再说秦始皇虽然一统中原,但终因行暴政,二世就灭。我记得在宋国时,你曾骂宋徽宗的亲信蔡京、童贯是狗官。你说宋国皇帝只知道自己享乐,不知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这些都是每个朝代走到尽头的征象。方腊起义,复景堂密谋不都是要推翻赵氏的统治?”
蔓清大惊失色,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痛惜道:“方叔叔与朱堂主都是汉人。可你们是女真人。清儿……”又下跪叩首:“汉王,你是皇上的智囊,你一定有办法救宋国。清儿是宋人,如果你真爱清儿,一定不忍心攻打清儿的国家。”
宗汉心疼地跪下,伸手抱过蔓清蜷缩颤抖的身体,“清儿,你别这样。”
“请汉王答应清儿的要求。”深深的叩首,沉沉的痛惜。杏花依红,却是血一般的殷红。她深深的告诫自己:不能看着两国交战,亦不能看着已经平静许久的雁门关再起烽火。
“清儿,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无能无力!”突地,她看似看出了苗头,失望的一笑,席地而起,一把拉过宗汉腰间的佩剑,后退数步。宗汉悚然,慌张道:“清儿,你要做什么?”
蔓清凛凛道:“在国家与情感间,清儿选择国家。若是金国执意要攻宋,汉王就等着替清儿收尸。”
“不要!”宗汉急道,伸手欲取蔓清架在脖上的剑。蔓清后退两步。剑逼得更紧。
“你不要!”
蔓清沉沉呼一口气,痛心地闭一闭目:“清儿的命就在汉王的手上。”
“我……”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宗汉竟然哑然,半响只道一个“我”字。蔓清终于看出,攻宋不仅仅是完颜晟的野心,也是完颜宗汉的野心。
无尽的失望和伤怀席卷而来。许久,叹一口气道:“你选择江山!”抬手将剑举得高高,“清儿不是不爱汉王。是清儿不能苟活在敌国,受天下人的斥骂。”
情急之下,宗汉忙道:“如果你死了,我陪你一起去死。”
蔓清一触:“你宁可选择与清儿一起死,也要去攻宋?”
宗汉动容道:“攻宋是千千万万女真人的意愿。我是女真人,我不能为了你而违背女真人的心。所以能做的只有陪着清儿去死。”
日色如绮,院中杏花飘落的疏影在眼前缭乱不定。蔓清望着神情凝滞如冰的宗汉,一颗心突然又变得绵软如绸。
几瓣红花飘落在衣裳上,仿佛是蔓蔓彼岸花的苍影。乍一眼,它娇美得如新婚的娘子,可过后心中又会泛起莫名的悲凉。
是命运,亦是注定。
与其生得苟且,遭受心灵的折磨,倒不如死得畅快。
蔓清含泪笑问:“你真的愿意跟清儿一起去死?”
宗汉点点头,随即是难堪痛苦的笑。看得出来,他对未来精彩的人生充满幻想,但没有蔓清,一切又皆是无尽的苦涩。
“放下剑,好吗?”宗汉伸手,取要宝剑。
蔓清有一丝软绵,手渐渐地松开。宗汉近走一步,抬手取剑。
“我……”恰是举棋不定,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蒙面人,狠狠一掌打在完颜宗汉的胸口,一把抱过蔓清,跳墙而去。宗汉捂着胸口,追出数步。但因那掌实在力大,没几步已觉心胸痛得像是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阿布达赶来,见汉王身体痛楚,忙跑去搀扶。宗汉一甩手,逼视阿布达,怒吼道:“追!给本王把王妃追回来。如果王妃不回来,一个也别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