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盈眼见着浓烟弥漫了过来,她捂住了嘴,耳侧蹄声乱溅,她已经听出了队伍的动向。百里无伤走了过去。他没有看见她。
而在这乱轰轰的局面中,安盈也被推到了一边。她的声音在这惊天动地的动荡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生命是骇浪排空里的一叶柳。她毕生的所为,便是排解这种无常的软弱与无力,可是,从权力巅峰走过来,安盈忽而意识到:这种无力,并不在于她拥有的权势与力量,而是孤单。彻底的孤单。
这是一场无人在意的生命,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事情。
她猝然回头,朝马蹄声渐远的地方怅然地望过去。
——如果你也感受到同样的落寞,请回到我的身边。
又一排乱箭射了过来,安盈下意识地急退到广场旁的偏廊下,可是她全无武功,避开的速度终究比不上利箭射来的速度,安盈闭上眼,本想忍受接踵而来的剧痛。手腕却在此时被一个人抓住,她的身体猛地一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然后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安盈没有睁开眼,她怕自己睁眼时,眼泪会忍不住流下来。
那个人就这样从背后抱着她,同样没有松手,周围喊杀动天,他们却宛然独在一个世界。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听见他后怕的呢喃。
安盈更紧地闭起眼睛,她的喉咙被堵住。近在咫尺,却不敢回望。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再去面对你。
——那么,微笑就好。
安盈努力地微笑,她终于转向他,看着那张久违的脸,英俊,妩白,耀眼而深重。
“带我走。”她说。
百里无伤微微一怔,温柔漾开。眼底璀璨,“好。”
在通往北门,战火渐消的地方,谢无双牵着小七,静静地等在他们的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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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回到与谢无双会和的地方,才从谢无双的口中,知道了小七不在寝宫的事实。他略作思索,想起安盈被叶子桓劫持的时候、说的那番话。终于在原地开始搜索起来。
在场的三位,都不是泛泛之辈,想在一个院子里找出一个小孩,并不是多难的事情。更何况,萧逸还有安盈的提示,他当然知道小七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所以,在小七躲在柜子里,索要口号的时候,萧逸可以准确无误的说出答案。
小七从柜子里出来,然后惊疑地看着面前这位俊秀可亲的叔叔,“你是谁?”
萧逸浅笑,“我们是你娘亲的朋友,现在带你去见爹爹和娘亲。”他将他交给了谢无双,谢无双于是带着小七,绕开已经如火如荼的南边和内廷,径直往北门赶了去。
小七在谢无双的腋下。快速移动时,谢无双听见他嘀咕了一句:“那位叔叔,总好像认识似的。”
谢无双喟然一叹。
又是一件为别人做的嫁衣裳啊。
待小七被谢无双带走后,院子里,很快只剩下萧逸与纳兰静雪两个人。天坛那边惊变已经慢慢平息了,御医全部聚到了那里,援救伤者,火势也渐渐得到了控制。
百里无伤那只孤军直入的队伍,好像也停住了之前势如破竹的攻势。他们已经猜到,百里无伤大概找到了安盈。
只要没有人继续煽风点火,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不过,真的有点奇怪,我原先的计划,并不仅仅如此。”纳兰静雪看见宫墙外仍然安静的天空,有点困惑地自语道。
炸掉天坛,不过是第一步,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将离国彻底陷入四分五裂。到时候群雄四起,柔国可以趁机将它吞灭。不过,之前联系好的将领全部纹丝未动,天坛那么多的死伤,最终也只是归于一场事故。
萧逸微笑。
纳兰静雪突然了然,“是你?”
“匹夫无罪,那些无关的人,实在犯不着为了我们的一己私怨,赔上生命。”萧逸虽没有直接地回答,可是这番话,已是肯定了纳兰静雪的说辞。
在谢无双发现京城调兵异常的时候,萧逸便着手镇压了。他虽然离京许久,可是当年尽忠职守地经营了二十余年,那股盘根错节的势力,并不是说没就没的。
就算他不出面,他的影响力,也足够影响到京城的各个方面。若非如此,在安盈初时掌权时,京城怎会一直风平浪静?
“你在怪我胡来吗?”纳兰静雪当然也听出了萧逸语句里的责难。
将事态闹成这样,萧逸也无法姑息吧。
萧逸还是微笑,他伸出手,拍了拍纳兰静雪的肩膀,目光宽容且缱绻,“如果你做错了,那么最先要怪的人,应该是我自己。你既是为我这样做的,无论你做的是对还是错,那个后果,都应该由我来承担。”
纳兰静雪神色微凛,正要分辨。
他不希望萧逸将一切过错又揽到了自己身上。
萧逸却淡淡地阻止了他,他继续道:“我很高兴能认识你,静雪。然而人生无不散之筵席,是时候道别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去看你。沙地那边我会尽我所能,让他们不再追究,然而死伤的人太多,也许事情并不会太顺利。你若是放不下那边的人,就尽快回去吧。不要在失去的时候,再追悔莫及。”
说完,萧逸转身进屋,抱起萧天傲的尸身,又走了出来,朝角门的方向而去。
衣袂翩跹,闲逸洒然,不惹尘埃。
纳兰静雪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自此一别,他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也许,也许,比死亡本身,更觉遥远。
“殿……萧逸!”在萧逸即将离开他的视线时,纳兰静雪高声叫着他的名字。
萧逸回头,和煦地看向他。
“保重。”纳兰静雪很想追过去,可是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竟是动不了分毫。
萧逸唇角轻扬,“保重。”
秋风袭来。带着硫磺味的沙尘迷了纳兰静雪的眼睛,花飞叶落,再看时,前方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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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后的很长一顿时间里,叶子桓都以为安盈死了。他将天坛的那片灰烬翻找了一遍又一遍,到了第三天,当他再次一无所获的时候,他停下了所有搜寻工作。全国默哀,为死者默哀,并且着手讨伐沙地的议程。
至于那日突然闯入皇宫的队伍,虽然有人认出来为首的是百里无伤,可是那只队伍很快便撤了回去,他们撤退的方式如他们来时一样,迅疾,隐秘,竟然绕开了城外围堵的军队。至于留下来的已经战死的尸体,无论是服装还是武器,或者来路,都查不到半点线索。
到最后,矛头竟然指向了镇北王府。
叶子桓显然既不能与镇北王府作对,也无法挑衅北疆,只能将此事不了了之。反正,现在离国上下,同仇敌忾,最愤愤不平的,是沙地。
纳兰静雪的事情闹得太大,太张扬,即便萧逸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压下大家的怒火。
离国与沙地的战争一触即发。
在这样最微妙的时刻,纳兰静雪只身回国。
他最初的打算,是想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只要沙地的人将他交给叶子桓,让离国的人对他这个罪魁祸首任意打骂,或许可以消弭这场近在咫尺的祸患。
可是,当纳兰静雪真正踏入沙地的领土时,他看到的,是夹道欢呼的人们。
他们看向他的目光,仍然是殷切的,尊敬的,不顾一切的。
没有半丝责怪他的意思。
“离国本就欺负我们至深,当初叶子桓来万佛节,便让王子病重至今,国师既是为了我们,我们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舍弃国师呢?沙地上上下下,都将为了国师死战到底。”
“就是,打就打,我们怕什么!”
……
纳兰静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攒动不安的人群,他一直利用着,一直漠视着的芸芸大众。心底突然涩然。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萧逸在遥远的地方,含笑浅问:
——静雪,你找到你的归处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