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吗?”眼睛没有睁开,放松的躺在床上,织妤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
“嗯,睡吧。”就像哄孩子似的。逸辰没有半点不耐烦。轻轻的应了一句。
织妤倒是觉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此反复了几次,偶尔又转过头来,偷偷的睁开眼睛看看他,只见他一动不动的盘腿坐在房间的一角,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可能真的有些不舒服吧,慢慢的眼皮也开始沉重起来,意识渐渐模糊了。
逸辰轻轻走近织妤,看着睡梦中平静的她,他也不想将她卷进来的。数月前,刺杀始皇的计划再一次失败,反而引起帝国的注意,不得已师父他们再次将联系起来的军队化整为零,四下分散开来,而他听取了俊青的意见以失忆为理由解释了这两年多来的不知所踪。据线人来报,这一两年来赤帝流珠的生意做的还算顺利,如果他再次以其侍卫的身份隐于此,自然不会引人注意,比起躲藏起来更有利于情报的探索。
没有想到的是一路跟着他们来到咸阳,这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居然是与蒙恬将军碰头,想来始皇帝这些年来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四下收集丹药制作莫不是与他们也有合作?若是如此就更为天助了。
于是,在织妤与慕岭一出现在市集,他便趁着她四下打望没有注意的时候靠了过去……
既然来了咸阳城内,又让他在蒙将军府上意外的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这个险无论如何都要去冒的。
“公子,其他众人的去向奴婢不知道,男丁们大多都被分配到了远离咸阳的地方,听说是去做苦力,而女眷们则被当成赏赐给了秦国的各个贵族或是有功之臣的府上。婵嫒能够留在蒙大将军的府上得以做个粗使丫环已经算是好命了,因为避忌翎婵姑娘的名字,被改名为楚嫒。留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我也只是粗略打听到玉藻姑娘算是最幸运的,被分配到了扶苏公子的府上,扶苏公子待人有礼,想必日子还算过的去。而博雅姑娘则是留到了李斯大人的府上,虽然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李斯平日里的为人看起来大概就没有玉藻姑娘好了。——不过,公子,我们能够活着都很庆幸了,要是玉藻姑娘知道公子长这么大了,一定很欣慰。”楚嫒抹了抹眼睛里的泪水,嘴角却是带着笑容。
想不到一别经年,自己有身之年居然还可以再见到公子。
“婵嫒,谢谢你!我不能够在这里久留,谢谢我告诉我姐姐们的消息,我会再找机会去看看她们的,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的话也替我跟他们说一声,潘儿现在很好。请她们不要担心。”
这样也算是收获了,当初一家人被强行拆散,自顾不暇的自己最最担心的就是家中的兄弟姐妹,战争是男人的战争,但是承受战争的后果的却往往是女人与儿童们。一直以来他都抱着一个幻想,虽然天隔一方,但愿大家都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公子!”正要转身离开时,楚嫒又不舍的叫了一声。
“因奴婢身处蒙将军府上,对于李斯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到过一些,公子最好不要去那边,虽然秦已一统中原数年,但秦王对于各国的防范一点也没有放松。博雅姑娘如今有无更名?身居何位我们半点也不知晓,冒然打听,李斯那边怕是容易出问题。倒是扶苏公子那边要容易一些,扶苏公子宅心仁厚,不会太过为难的。”
“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
姐姐她就在扶苏公子的府上吗?
昨天自己太过于大意,竟然没有注意到织妤跟在自己的身后,进了府中又偏偏引出一段事。如今赤帝流珠在咸阳的事情业已办妥,怕是随时都会要离开,而且,今天虽然自己努力的掩饰,但织妤大概还是没有全信吧。
逸辰抬起右手,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肩。还好,她记错了位置。
就算是接下来还能继续留在咸阳,办起事来怕也没有这么方便了。
逸辰再看了一眼睡梦中安静的织妤,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转身关上房门离开了。
屋内桌上的紫檀香炉中升起袅袅的熏香渐渐容入慵懒的午后阳光里。
公子扶苏的大名不用打探也略听闻过一二,在这客栈里坐上半天一天便难免会听到有关于他的事迹。
公子扶苏广纳门客,对于四方各国来的士子都加以礼待。从来不过问对方原来的身份,于是天下的士子前来投靠者众多。同时他本人也是常识渊博之人,如果胸无点墨也是断然不能混进其中的。
婵嫒说的没有错,玉藻姐姐在他的府上已经算是一件幸运的事了。
以他广开八方言路的个性来看自己光明正大的去会会应该不会引起什么人怀疑才是,思及此,逸辰便向店小二打听如何去。
在店小二的指引之下,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府上专门为门客所设的论政坛。门口此时正有几位士子在门口讨论着什么?见逸辰过来便对着他打招呼:“这位兄弟也是前来求见公子的?”
逸辰也不明说,只含混的点点头,那人倒是热情,兴致勃勃的说着:“小姓孙,单名一个含字。是个读书人,听闻公子扶苏心系天下,广开门路便想着过来见一见,就算是自己本事不够也算是来了一趟京城,见了些世面,知道自己差在哪里。这边这几位我们都是一个客栈里的,也算是有缘分,便一起约着前来了,呐,那边是沈兄,那一个是张兄……敢问这位兄弟如何称乎?”
“哈哈,孙兄弟,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是农家之人,你这一见人就套近乎,跟人家侃侃而谈的样子倒有几分公孙龙的风采?我说,你不入名家还真是可惜了呢。”
逸辰还没有来的及答话,那几个人中便有一人提高嗓门叫嚷起来,此话一落,众人兼是哈哈大笑起。
“去去去,我家可是世代为农,我也一心学习许行祖师爷的教诲,努力学习《神农》、《野老》、《宰氏》呢!我们可是立足于民,立足于土地之上真正的为民,跟那个靠着一张嘴说什么‘白马非马’的名家可是大大的不一样!”
“你这话怎么说的,名家怎么了?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天下就你农家最行似的。”
不知道说这话的是名家的弟子还是为此报不平的其实学派的弟子,此言一出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这门还没有进,倒在门口先进行了一场百家争鸣。
吵吵嚷嚷一片热闹声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出现在了门口,“时辰已到,各位士子先进来再说吧。”
众人的争论瞬间停了下来,齐齐的转身向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大家都是读书人,有礼有节的整理好衣冠往庭院跨去。
门口早已准备好笔墨,每人都依次提笔往竹简上写姓名、籍贯及所属百家。
逸辰也随着这些人一道进了院子。
前面引路的小童走了几步,用手一指:“各位士子请随意坐吧,我家公子即刻就到。”
宽大的庭院里两边各铺设了十多张草席,正对面则放置好了一个案几,上面摆好了笔墨与竹简。
众人互相礼貌的谦让着把右边先坐满,按中原习惯,以左为尊,能够坐在左侧的大多还是德高望众之辈。士子们大多谦虚,不敢轻易入坐左则。而逸辰本是来看扶苏公子,并无意引人注意当选为门客,更加不着痕迹的往后一退。
很快的,坐席都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都自觉的站在了坐席之后。经过这一番安排,刚刚跟他说话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坐到哪里去了。
逸辰的四周站着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这样倒是好了。
他看似着急四下望望,对着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士子说道:“怎么这么多人啊?这扶苏公子什么时候来?”
那名士子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要轻,带着浓浓的赵国口音说道:“没有想到吧?这扶苏公子,为了招揽天下人才,特设此论政坛,以坚持秦国用人不分国度不分学派的传统。每个月的晦日巳时都会在这里公开向天下所有的士子论政。所以每月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尽可能的赶过来,这可是为国出力,证明自己的最好的时候,每次扶苏公子都会针对一些时下的政事提出问题,大家各自说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有理有据,得到公子的赏识便可以进入公子府中为门客,但因为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说上话,或是得到认可,可又不甘心就此空手而回,所以只好等下次的机会了。有的士子都在客栈里住了好几个月了。”
“是这样啊……”看来外面传言是真的,这个扶苏公子的确爱才。自己也算是好运,居然正好碰上了一月一次的论政坛。得以可以亲见一眼扶苏。
“看你的样子是第一次来?你算是师从哪一家?”那少年很是得意自己能够有机会在别人面前卖卖老,反正还没有开始,不如先聊聊好了。
“的确是第一次来,我是商人,到咸阳来做生意,听了公子的大名,想过来看看而已。”不想说的过多,淡淡的回避了过去。
“那你可是开眼界了。”听到对方是商人,身为士子的少年便不愿意再跟他多说话了。在士子们的眼中,商人都是重利轻义之徒,没有半点共同语言。
逸辰淡淡一笑,也不在意。
正在此时门口一阵喧闹,“扶苏公子到了!”旁边的少年一阵兴奋,因为身量不够踮起了脚尖努力的往外探着身子。
逸辰顺着众人的目光往门口一看,却只一眼便移不开了。
与别人不同的是,大家看到的是那个玉树临风气质儒雅的翩翩贵公子,而他却被他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虽然事隔多年,虽然衣饰全无当年的华丽,只是极素的在头上插了一支桃木簪子,发髻也挽了起来,梳的是妇人的发髻,虽然年纪已不是当年的豆蔻年华,但逸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跟在扶苏公子身后几个丫环之中那个让他思念不已的玉藻姐姐。
那一瞬间,就连扶苏也看不清楚了,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一人。
原本听了婵嫒的话,只想着过来看一看扶苏是个什么样的人,玉藻姐姐跟了这样的人不知道生活过的怎么样。却不敢再存有见到玉藻之心。
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再见到多年未见的姐姐!
仿佛被人定住一般,逸辰一动不动,只把目光聚在玉藻身上,姐姐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是嫁了人了吗?
是了,秦律十七而嫁,仔细算起来,楚国国破那一年正是姐姐及笄之年,至今已有八年,姐姐已过双十年华自然是要许配人家的,只是不知道她许了什么人?那人对她好吗?作为楚国的后人被赐到扶苏公子的府上不知道算是幸或不幸?
玉藻一如既往的跟在扶苏的身后,莲步轻移,在士子的注视下往案几那方走去。
这些年来也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也慢慢的明白了秦国为什么能够一统七国。身为妇人,别的她无法接触到,但被命运安排到了公子府上的时候,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身为楚国的宗族之后,关于亡国奴的命运她再清楚不过了,在她生活的这些年以来,各国相互之间打来打去,胜者为王败者寇,打仗,夺江山,享荣华富贵,那些都是心存野心的男人的事,而女子呢?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不管曾经是什么样的身份,此时都是倍受欺凌的奴隶。奴隶大概还算是好的了,虽然那时她还小,但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曾经的姬妾沦为官妓生不如死的事。
被军队当成畜生一样的驱赶着送到秦国国都咸阳的时候她便下定了决心,绝不让自己苟活于这世间,若是命运不济,便是死了就是。
整个芈家经过这些年的战争,早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好男儿,只是不知道那个家里一直严厉要求学文习武的小弟潘儿如今怎么样了?
小的时候他一受到委屈或是被父亲责骂了就最喜欢躲到莲池边上一个人望着池水发呆,默默的不出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那一次自己正好兴致来了去采莲的时候看见他,跟他聊了几句。
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吧,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之中,自己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弟弟了。
国破那年,他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秦国会如何对待他们?
她听说那些俘虏都被安排到远离城都的地方,为了防止他们作乱,特意让他们去做最最累人的活。她的潘儿,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能受的住吗?
到了扶苏公子的府上才对自己的命运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被安排成了一个粗使的奴婢,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也许因为见她年纪不大,又因为战争弄的很是狼狈,瘦不拉叽,黄皮寡肉的,不够资格伺候那些大人吧。
做了十三年的官家千金,被人伺候了十三年,现在换她来伺候别人也算是一种公平吧。
没有丝毫的怨言,玉藻很快的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挑水、劈柴、浆洗、缝制……
除了开始的笨手笨脚,她适应的很快,多年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她曾经是一位千金明珠。
就连原本管她们的嬷嬷也似乎忘记了她原是楚国的俘虏,因着她做事勤快,不多言不多语的,慢慢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居然让她帮忙打扫扶苏公子的书房。
多年来没有摸到过书简的她,在打扫的时候看到那熟悉的书简就仿佛看到熟悉的老朋友一般。虽然是楚国人,但从小父母便给他们请了夫子,不但识得楚字,其它各国的字也识得一二。
所以当再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书简时,她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中了。
鬼使神差的,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像是抚摩着亲爱的家人一般,轻轻的抚过那一卷卷书简。甚至抽出面上那一卷孔子《论语》摊开来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以至于忘记了时间,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你识字?”犹如平地里一声雷,一个声音在书房里响起,吓得玉藻手一个哆嗦,“啪!”的一声,手上的书简应声掉落到了地上。
她惊恐不安的看着来人。
他或许不认得她,但她却认得他的。
也许因为身为楚国人的关系,之前嬷嬷一直不让她们接近公子,扶苏公子是秦国始皇帝最为看重的公子之一,也是秦国未来可能接下来的主人。她们这些亡国之臣是不可以随便靠近的。
纵然如此,但同在一个府上,远远的也曾经看到过几次,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大概还是认得的,更何况,此时此刻这身装扮,能够如此坦然的态度出现在这间书房内,不是扶苏又会是谁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