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三王派人送我回夏国,车队长长,官道虽然平整却依旧颠簸,秋日阳光又烈,我便总是不舒服,在车上坐一会,吐一会,人人都担心我身子不好,怕我中暑,便说不如车队白日休息,夜晚启程。
这样子过了几日,我虽然比初时好多了,却依然时不时的呕吐,凛与茹淑年少,一直都只觉得我是素日的肠胃不好,我自己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确定了起来,她们端来的药总是借故不饮。
他称呼对方为姑姑,是照顾他从小到大的,他最信任不过。
我还记得在出城的时候,他探身入我车内,握住我的手,同我道,“我等你。”
凛和茹淑都安静的退了出去,只留我和他两人说话。
“要是我不回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要是你不回来,”他说,“我就求三哥让我去,让我入赘你们夏国。”
“说什么傻话,”我拿手指轻点他的额头,“你乃唐皇唯一的同母弟弟,他怎么会让你入赘夏国,何况你看这天下,只有公主远嫁和亲,哪有亲王远行成婚的?”
倘若我此去成了夏国女王倒是可能,可我不会是夏国女王,我只是夏国曾经的王女。就连现在的长公主之位还是魏国特封。
他握住我的手指只是不说话,一双眼只是看着我。
他这样看着我,我自己问心有愧。
便忍不住将他的手拽过来,吻他的手背。
“痴儿,”我说,“痴儿,倘若我不回来,”我望着他,忍不住掉下泪来,“倘若我不回来,你就忘了我吧……”
“说什么傻话,”他和我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出口成真?远行前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便将他的手放在腮旁,轻轻咬噬,听他继续说,“若是你大哥不舍得你过来,”他看着我,就算他知道一切却还是习惯性称呼白璧和代渊为我的大哥和二哥,“就算你不回来,难道我不能找你去吗?就算我找不到你,你还舍得不来找我?”
我握住他的手,“我总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我抽噎起来,“我总觉得我怎么会遇见你,我以为我再也遇不见你这样的人了……”
“人人都会遇见很好的人,”他说,“你不能因为你见过魏楚煜就不会再见一个我,你在我眼中是极好的,值得遇见我们两个人。”
我俩在马车里这样说着,时间拖的久了,那旁唐国三王,现在的唐皇就派人过来催了好几次。
直到实在不能再迟的时候,我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却忍不住解了发髻,他注视着我,看我将及腰的头发当中挑出一缕,用匕首割了。
“我素日是不信这些的,”我说,“但是人家总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忍不住又滚滚的落下泪来,我说,“我三辈子,几十年都要强的很,可是为什么遇见了你,我就突然变得这样软弱起来?”
“你总是那样的要强,”他说,“可是我遇见你之前,不也是任性的很吗?可是遇见你之后,不也哭了好几回?人都是这样的,总有一个人能够让我们放心的哭出来,”他抚平我的发,低声和我说,“咱们两个就这样,你在我面前哭,我在你面前哭,哭完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笑起来了,不是吗?”
将那缕头发用帕子郑重其事的包了,和我说,“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我们结发做夫妻。”
一晃半月过去了。
言犹在耳。
我忍不住又落了泪。
手轻轻的搭在自己的小腹上面,这具身体太瘦了,又不显怀,这孩子将近四个多月了,才让我的小腹凸起那么缓的一个角度。
就像是常人多吃了一碗饭一样。
中医能够看出孩子来,通常是因为显怀或者孩子到了月份,开始有心跳了,血脉里开始出现孩子的胎心。
而胎儿在十周左右,也就是两个月出头就会长出心脏,但是至少要十八周到二十周才能够用听诊器听见胎心,也就是说,现在听诊器才能听见我的胎心,而陈飞扬一个半路出家的从西医硬改成中医的医学生,望闻问切这一套本就不适合他,还要他特意来看妇科,实在是不成的。
更何况我不仅不显怀,素日脾胃还弱,身子也不好,借着这一点,连我孕初期的呕吐嗜睡甚至是因为荷尔蒙变化而带来的情绪多变都掩饰了过去。
因为我素日只让他给我看病,这样久了,竟然还是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可是这日,我下车的时候,许是在车里坐的久了,血行不足,临下车的时候竟是眼前一黑,站立不稳,险些直接从马车上摔下去。
跟在我身后的斐女官眼疾手快,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搀扶住了,连声问我,“殿下,你可还好?”
她只来得及拽住我的左手,因为我的右手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站稳了之后也忘了马上收回来,虽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却片刻不曾将手从小腹处移到胸口。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了。
凛和茹淑一叠声的唤着我,将我送进了驿站,随即又出去招呼别的事情了,我最近口味极刁钻,饭菜里略有些不合口味,例如加了我素日不爱的猪油,或者煮饭的锅具不够洁净,乃至于厨房送来的热水略带着土腥味,往往还未入口,只要闻了异味就呕吐起来。
凛与茹淑二人只以为我是素来的洁癖与脾胃虚弱,于是不仅我的饮食绝不假手他人,连卧房她们都要自己打扫收拾。
一时间这间稍作休息的驿站大堂静了下来,人人都忙着,只有我与斐女官互相看着。
她走到我身后,低声和我说,“可否和殿下借一步说话?”
凛与茹淑她们两个姑娘家不知事的,我这具身子又差,月事断断续续的,半年不见也是常事,自然不会轻易想到那方面去。
陈飞扬虽然从未来来,但是这世间变数太多,他连我和程子夜睡到一起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再加上没想得到我这样的病人能够轻松怀孕,他竟是作为一个医生都没有想到要叮嘱我避孕。
可是斐女官。
她是就是最开始在唐国来接我的那时陪着他的斐女官。
自小照料他长大,最得他信任,因为他心里不安,特意遣了斐女官过来陪我这一路。
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我瞒得住别人,可是瞒不住她。
我心里知道,先前险些从马车上摔下来的心又依然惊惧不已,便将两手交叠在腹部,跟着她走了。
她低声问我,“敢问殿下这月事停了几月了?”
我无言。
她忍耐许久后终于忍不住了,脸上掉了泪,和我高声道,“殿下为何不将此事告诉三王?殿下腹中之子可是三王唯一的骨肉……”
“我告诉他了,他就不会让我走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又接着激动的道,“我知殿下自小心属夏国陛下,与我们殿下之间不过是虚以委蛇,不过是我们殿下的一厢情愿,可是,”她哭着道,“可是殿下您怎么可以这样?把一个人的真心攥在手里玩,把一个人的信任当作是必然,殿下,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她这已经是犯上的程度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
“殿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们殿下,”她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那样的紧,紧到我疼,她说,“殿下,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们殿下,你怎么可以不告诉他你有了他的骨肉?难道夏国陛下真的对殿下而言就那般重要吗?难道殿下对我们殿下真的没有一丝情意吗?!”
她浑身都在发抖,我想了想,终究把折中了的实话告诉她。
“你应是不知道的,三年前我本身就快死了,虚弱的不得了,却有过一场奇遇,遇见了仙人,赠了我一枚丸药,说是一枚丸药能给我延寿三年,但是三年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好事情,甚至他说我会希望自己没有那三年。”她听着,却依然在发抖。
“那枚药很神奇,我真的多活了三年,我那个时候病的真的很严重,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我活下来了,所以我信那药,我信那药真的只给我三年。”我看着她的眼睛,诚恳的说。
“你知道的,如果我不贪那枚药,”我低下头,“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或许夏国不会被陈国以我和紫硫为借口惩戒而攻伐,我就不会到了唐国去,我也不会再见到子夜这个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说着,“可是我不后悔。”
“我要那了丸药,我曾经很后悔多活了那三年,我觉得我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很多人为我死了,很多人因为我的事情而痛苦,但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活的时间很长很长了,我一直都在想不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不仅我过的一点儿也不开心,别人也依然受了我的拖累。”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不能死在那时候,我舍不得我那大哥哥,正如同我现在不能死在唐国,是因为我舍不得子夜。”
“虽然那枚药是我两位兄长看着我咽下去的,虽然那人也说了只能延寿三年,但我不能死在唐国,倘若这件事被有心之人利用,我堂堂夏国三殿下,在去唐国之前还是好好的,为什么就客死他乡了?我堂堂的夏国三殿下,连婚约都没有的,为什么死的时候已经怀胎六月有余?”
“我不敢说自己是旁人眼中清清白白的贞洁的人,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可是我比谁都知道,这世界上的谣言永远不嫌多,就好像他们说始皇帝是吕不韦之子,说的那般坦荡,可是倘若始皇帝真的是吕不韦的儿子而且天下皆知的话,为什么他父亲不知道?明知道赵姬怀了别人的孩子还要立他做太子,那个秦王未免也太窝囊了一点,所以我说,姑姑,天下最可怕的不是别的,是谣言,说的人多了,谣言就成了真理,堂堂的始皇帝也成了一个血统不纯的人。”
“更何况我呢?我这辈子,”我摇了摇头,“过的实在是,太张扬,太肆意了一点,我现在还活着呢,我还能严刑逼供亲手敲断别人的指骨,站在学子监前为自己辩论呢,那些人就恨不得上来撕我的肉吃,若是我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谁知道他们会说我些什么呢?”
“可是姑姑,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说,“人总是要死的,死掉的人就管不了活人们的嘴了,更何况那么多人死的籍籍无名,而我虽是污名,却也算得上是鼎鼎大名了。这样想起来,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我死了,活人却还是要过日子的。”
她的面色变得越发惨白,我继续说,“在这样的众口铄金之下,若是日后有一日我兄长们信了他们怎么办?我喜欢子夜,可是他日后有他的正妃。我素来瞧不起明知道别人有妻子却还要上杆子去追的人,我想着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之前我放肆一点点——我这辈子过的太不痛快了,所以我想要他,想多和他呆一会,几个月,几天,几个时辰,几刻钟,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好的。”
“人都是很贪心的,”我轻声说,“我能和他在一起几个月,已经很好了,能有一个孩子,也是很好的,虽然这孩子很可能会不能出生,虽然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注定不会回去,孩子也不会回去,但是我还是很贪心,我就想和他多呆一会。”
她只是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将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孩子还小,并不会动,可是就这样搭在上面,搭在我本来站直的时候会凹陷下去的现在却微微凸起的小腹上面,我们都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说,“子夜称您一声姑姑,也让我称您一声姑姑,姑姑,我若是死在了唐国,那才是天下第一麻烦事,就算我怀了他的孩子又怎么样呢?我大哥或许还会信,可是紫硫和唐国陛下之间的那一段糟心事,又怎么会让他相信我真的喜欢子夜呢?他甚至可能会为此恨不能亲手杀了你们陛下。”
“姑姑,如果我不告诉他我有了孩子,我死了,他大抵是为我一个人伤心,可是若是他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却和孩子一起死了,那他也未免太难过了一点……”
“殿下从来不向七王许诺的缘故难道是这个吗?”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惋惜。“就因为那个什么仙人赐药的时候所说的三年之期?”
我闭上眼,和她说,“他说他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自然可以,我这一生太短了,根本连变心的时间都没剩下。可他日后还长的很。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必非要钓着他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说起来很长,可于我而言不过数月,于他而言却是数十年,这样对他,何其不公!何况……我对他……我对他是真的……”
我捂住胸口,深呼吸,我说,“姑姑,这话我不能对他说,我只和你说,我待他的情谊,是倘若有来生,便一生一世只许他一人的。”
我对他,是真心的。
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死过两回了。
我知道在我死去后这一切关于我的事情仿佛是告一段落,我死了,仿佛我的事情就结束了。
然而活着的人,他们依旧是活着的,他们会记得我死时的悲伤与痛苦,我活着的时候给我的都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我死了却留着一个承诺给他,我死了他却不能忘了我,要当我还会看着他一般的保守承诺。我不能的,我不能的。
那样太卑鄙了。
我确实是不会变心。
死人怎么会变心呢?
可是你不能为了一个死人而不让活人好好的过日子。
这样是不对的,也是残忍的,他该忘记我,永远都不要想起我,好好地过他自己剩下来几十年,而不是把一切都放在一个死去的人身上自此永堕悲伤。
我是真的爱他。
有些人以为爱是把一个人捆在自己身上,而我不觉得。
爱一个人。是不管你多爱他,多爱他,你都知道你爱他与他是无关的。若是因为他另娶而不再爱他,是可以的,因为这是你的选择。
然而你死后他另不另娶,那是他的选择。
当然有很好的人会一辈子为了一个人而独身。
可我知道我的一辈子,说长不过二十年,说短,我却有过好几个二十年。
“我不知道我下辈子会不会遇见他,但是假使我能遇见他。”我望着裴女官,一字一句的说,“我许他一生一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