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最近很烦躁。
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按照工作室这样下去，辛辛苦苦一年，只怕到时连个路费都不够。
真是让人灰心的生活。
明珠她们做的大都是有款式没质地的廉价裙子，从面料到车工，都要求不高，单价自然也是很低的。一天14个小时赶命似的做了十条裙子，却赚不到五十块钱。
更何况订单又不是天天有。每赶完一批货，就休息几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晒网时没饭吃，打渔时熬夜通宵，作息完全没有规律，未来也毫无保障。
明珠知道这是小作坊无法避免的的状况，一开始也是做好了准备的。但她仍然希望可以通过努力，有一天能改变一切。如果她们有能力接到足够的单，就可以通过招工，或外发订单来赚钱。可惜，她们不但不能得到稳定的订单，也不能得到有利润空间的价格。为了节省成本，她跟英姐两人，是各种分工都兼顾。设计、采购、打版、裁片、缝纫、打包、送货……反正能做的都做。偶然兼顾不来就请些散工。资金欠缺，管理不善，市场推广也无力，被档口剥削，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们虽然满腔热情，无奈却一直无力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
“对不起，英姐。我真的无法再这样下去了。”
想了一个晚上没睡的明珠，终于还是决定走了。她抱歉地看着英姐，眼睛里早就湿润了。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才是。你跟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却没有能够好起来……”
英姐那总是爱笑的脸，此时仍然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有多苦，只有明珠和她自己知道。
“以后有空回来看你。”
明珠不想再说些什么，拖着她那个已经用了四年多的行李箱，拿着英姐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六百块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制衣坊。
又开始了找工作的日子。
明珠的心再一次彷徨起来。她不想再回到流水线没日没夜地车衣服。可是如果想要找一份打版的工作，又觉得自己也许还不够格。虽然她在英姐那打了不少外贸裙子的版，但实际上来去都是那几款。有时为了订单，她们甚至连保安服也做，而那种工服的制版，是最低级的。如果想要做时装，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而是她真的差远了。
想不到，每一次找工作，都是从头开始。前面所积累的经验似乎总是不够。又或者是一种定律？一个人总是很难挣脱原来的环境。
本来英姐说，明珠可以继续住在她那，直到找到新的工作。但明珠实在不忍心每天找工作回去，就看到英姐一个人在那硬撑的疲惫的脸。所以明珠跟花姐打了招呼，去她那挤两天。
明珠去面试了几份打版的工作，有几个厂的负责人一看到她就说：“我们想要找一个有三年以上打版经验的师傅，不好意思了。”
有一个厂似乎请的人多一些，就给她试了试。他们直接给了她一件时装，雪纺料，有折子还双层。明珠一看就怵了。虽然她能弄出差不多的裁片，但是在很多细节上她是没底的。比如雪纺的缩水是多少，她就不是很清楚。她做裙子时可以多弄长些，车出来不对就再修改版型，但现在是考试，不可能让她试了再改。还有就是那折子所需要预留的布料量，虽然大概也是可以的，但有经验的师傅一定很容易就设计出一个符合面料幅宽的尺寸，以尽量方便排版，不浪费材料。明珠虽然也知道面料的一般幅宽，但要算出合适的尺寸，在考试的时间里她真的来不及。一句话，尽管她尽了最大努力弄出一个相似的版型，但也明白地告诉了别人她还是个生手。
明珠一连找了几天，终究是找不到打版的工作。她的勇气和耐性也到了极限。她知道自己离“师傅”的级别还是差得太远。可是如果找不到工作，没有足够的时间锻炼，她根本就成不了师傅。难道又继续去做车工吗？做车工再久，也不会成为一个打版师。
也许有人就奇怪了，为什么非得做打版师或车工，做设计师不行吗？呵，对于明珠来说，如果连打版师都做不成，就更不要说设计师了。先不要说她连画都不会画，就算她会画画，她也没勇气去对别人说，我想做设计。设计在她看来，不是那些在各种各样的小厂里，随便地从时装书上抄一个图，或者到档口买一件新款回来修修改改就可以的事情。如果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设计”，她宁愿不要。
设计必须是有灵魂的。能够传达情感和文化的服装，才是设计出来的。从面料的质地和颜色，到款式中一处别致的皱褶，到简洁或者复杂的层次感，都是为了更好地衬托一个人的气质和内在，甚至是为了给予穿者一种安全感，因为那件衣服可以让人看到更美的她，更自信更从容的她。如果单纯地模仿拼凑，出来的就是地摊货，连农村人穿了都自觉很土，如果不是为了遮体避寒，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太理想主义又太有自知之明的明珠，再一次回到原地。除了车工，她找不到更合适的。
可是既然已经走到了打版的层次，怎么可能再退回头呢？如果这样下去又有多少年可以挥霍？
茫然又痛苦，痛苦又茫然！为什么这么难啊！为什么！她徘徊在到处是灰尘与垃圾的嘈杂的厂区，心里烦躁得直想尖叫。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制衣厂的工作呢，你的英文那么好，找个文员什么的不行吗？”彭力雄实在看不下去了，说。
明珠行尸走肉般流落在街头。
彭力雄的话她不是没想过，每当她一连加班一个星期，睡前眼睛都已经干涩得流泪时，每当她做出的衣服无人问津时，每当她想买本书，也无法掏出一分钱时，每当所有的彷徨与疲惫涌上心头时……要不要放弃的念头就一遍遍出现在她的脑海。
虽然她是喜欢做衣服，可她真的厌倦透了像一个被安放在流水线上的机器人一样的生活。吃着大锅饭，住着又脏又挤的集体宿舍，三天两头加班到11、1点，工资却连买两件好看一点的衣服都不够，更不要说有空闲的时间学习，不断提升自己。
不，她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控的棋子，怎么也挣脱不了被奴役的命运。
也许还是换一份工作吧。她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尽了各种可能。也许等攒到钱，以后再慢慢学习，再做漂亮的衣服，也是可以的。就像彭力雄说的，何必痛苦地活着。
当她的心里终于萌生出放弃的念头，她马上就离开了康乐村。
她怀抱着开始新生活的想法，居然很快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
其实文员的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要求有经验有学历的单位多得是。但她正好碰到一个不需要这些的老板。这个老板要求低，工资自然也开得少。试用期才900一个月。
“怎样？你想试试吗？”那个广州老板看起来三四十岁，人很平和，一直笑咪咪的。明珠觉得同他说话没有一点压力。
明珠马上点点头：“我想试试。”
“那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工作的地方？”他又问。
明珠想都不想，就跟着他走了。
明珠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那个隐藏在巷子里的“工作室”。她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一下，比原来在康乐的工作环境干净了很多。就冲这一点，她就十分满意了。工作室里放着两台电脑，还有一台刻字机器，与及裁即时贴和喷画的长案板，另外还有一个装着各种工具和材料的杂物间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李老板让她签了一份合同，合同内容是包住不包吃，试用期900，正式录用后100。合同期1年。
签了合同后，李老板说请她去吃工作餐。明珠本来觉得还没开始上班，怎么好吃工作餐呢。但他说，既然都签了合同，也就是员工了，一起吃个工作餐，互相熟悉一下并没有什么不合适。明珠觉得有道理，就去了。
事后，李老大每次想起那天的事就忍不住笑她。“哎哟，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单纯的傻妹，竟然对陌生人一点也不怀疑，让跟着去哪就去哪！幸好你碰到的确实不是坏人，而是我。”他每次说完都哈哈直笑。李老大是个很幽默开朗的人，他总是发出爽朗的低沉的哈哈笑声，让人听了也很开心。
明珠听了他的话倒是怔了怔。因为她当时真的完全没有提防之心。
“我感觉你信得过啊。”她笑道。
李老大也乐了：“你的感觉好准！”
其实明珠这样并不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坐火车时不也这样吗，她甚至跟一个陌生的男子住同一间房间呢。
明珠就这样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虽然这份新的工作还是一样没有给她带来物质上的富裕，但是她确实学会了很多东西。甚至比起做衣服，对她以后的人生似乎更有帮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