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五忘了自己点中了月夕的穴道,只觉得自己无论是前进后退,向左向右,月夕那双哀伤流泪的双眼,都是凄楚地望向自己。仿佛她眼中的万千悲苦,都是因他而起。
他只觉似被人在面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又被人指骂他竟然亵渎了这悲伤的姑娘。他心中欲念突然涤净,怜惜之心顿起,向前走了两步,可又不敢靠近,只在她前方五步小心翼翼地蹲下,呐呐道:“方才是我不对,我……”
“郑敢同我说了你的身份。我方才本不该……可我实在又……我只是想……”
他呐呐难言,月夕却只是默默流泪,凄冷不能言语。他不晓得月夕是为了赵括心痛,只当她心中害怕自己做出出格之事,一心要解释清楚。可他情急起来,更是言语错乱;烦乱之下,只是抓耳挠腮,只想着若有什么穴道,点了可叫人不再流泪,他即刻便要点下去。
这才想起自己曾点了月夕的穴道。他挪近了几步,不敢再靠近,双膝跪坐在地,一手撑着,一手伸去,远远地解开了月夕的穴道。
不料月夕穴道一解,却双手一张,搂住了花五的脖子,扑入他的怀里,埋头痛哭起来。花五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双臂悬在空中,不敢触碰。见月夕仍是痛哭不止,这才怜惜万分,慢慢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月夕的肩膀。
他越是亲善,月夕却越发悲痛,哭声越发沙哑。花五再是糊涂,也明白了她是心中有难以排遣之事。他双手抱住了月夕,高声道:“你有什么烦心事,告诉我,这世上还没老子办不成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在月夕面前他便从未办成一件事情,顿时豪气全失,只轻声说:“莫哭了,莫哭了……”他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终于听到怀中哭声渐息,只是轻轻抽泣着。花五心中欢喜,抱着月夕,脑子里冥思苦想,只想找出叫月夕伤心的由头来。他一路回想,想到方才自己抓到月夕时,她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赵括身后。他立刻大叫:“我知道了,定然是那个小子……”
他怕自己的叫声粗鲁,吓到了月夕,连忙伸手护住了月夕的双耳。而月夕却只是抽泣,毫无回应。他长得有些尖嘴猴腮,面上露出了温柔怜惜之色,竟像一只护子心切的老猴子,甚是滑稽。
他越想越气,本想要立刻去教训赵括一顿,可忽然想起自己此次来邯郸,还有要务在身,一看时辰不早,他轻手轻脚地放开月夕,将她扶着靠坐在一旁的树下,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今夜还有些事情……待我回来,老子一定为你出这口气……”
月夕充耳不闻。花五蹑手蹑脚地行开几步,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洁白瘦弱的身子在树下,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一抽一抽地轻泣,宛若一朵梨花带雨。他只想留下陪她,又晓得今夜之事事关重大,心中更气极了那叫她哭泣的人,心中郁结,大叫了一声,挥舞着双手朝北面冲去。
月夕一人坐在树下,抽泣渐止。她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伤心到了极处又变得万事漠然。
秋风吹来,前面拖得长长的,是她一个人在月下的孤影。她抬起头,觉得前面那屋子似曾相识。她怔了一怔,可无心理会,身上又哭得冷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她抱紧双臂,斜靠在了树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靠近了此处,她却闭上了眼睛,便连瞧也懒得瞧。
马蹄声再近了些,在前面林子处停了下来。不过片晌,有个又轻又快的脚步声朝她奔来,有人对着她轻呼道:“你……你……你是……”
这声音陌生,急促又微含沙哑,是月夕从未知晓的人。她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瞧见远远树下拴了一匹白马,自己面前正站了一个人,双眉带采,身穿华服,同赵括年纪相当;宽大的衣衫随风飘起,颇有气度和威仪。
他的神情七分拘谨,三分惶急,双目紧紧地盯在月夕的身上。
“你……你是……”他望着月夕,来来回回就只是这两个字。月夕一场痛哭后,正是心灰意懒之时,可见了这人一幅拘泥的神情,惶急之处颇像个被训斥的孩子,反而笑了笑:“你认得我么?”
她面上尚挂着泪水,几丝长发被泪痕沾在了面上,虽然支离憔悴,可那委婉之态,实在是楚楚动人之致。眼下突然又浅笑轻语,顿时如春花初绽,便连泪水都成了花儿上的露珠,更添娇柔。
这人瞧着她,慢慢面色变得肃然,他指着月夕身旁一排排的树,道:“这梨树,现在叶子都掉光了,可到了春天的时候,满树都开满了梨花……”
他答非所问,月夕倒也认真地抬头瞧了瞧这身旁的梨树,果然只有枝干。树上还有几只寒鸦,“嘎嘎”地叫着盘旋,见下面动静不断,不敢落下。
她想站起来,可坐的久了,又哭泣刚止,顿觉微微晕眩,身子一晃,还未来得及扶住树干,却被眼前这人一把接入了怀里。
月夕身上的淡淡蘼芜气息,传入了他的鼻子,芳沁脾腑,舒服之极。他忍不住便将下巴贴在了月夕的发丝上,微微磨蹭,心里只是狂喜:“是她是她,果真就是她……”。
狂喜过后,他回过神来,又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失自己的身份,忙放开了月夕。
月夕却想着赵括每每抱着她时,亦是最爱这样去嗅她发上的香味。一旦被骤然推开,她心情顿时委屈难忍,一手勾住了这人的脖子,伏在了他的胸口,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人乍被月夕抱住,只觉得再一股狂喜从脚底涌上了心头。可听见月夕的哭声,又令他心中惶惑不安,心中这样一热一冷的躁动,他从前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体会过,他只想着:“她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这样伤心?”
他定下神来,轻轻扶着月夕,皱起了眉头,凝望着月夕。
月夕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见他这样严肃的望着自己,好似在思考一个什么深刻的道理,不由得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人见她终于又笑了,忽觉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大半,面上顿时也隐隐露出了放松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威严,一说话更有几分倨傲。无论他心中对月夕再是怜惜,可言语却十足傲慢,对着她连一句“姑娘”都不晓得称呼。
月夕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单名一个丹字。丹,丹字,便是……《周礼》说: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
“三入为纁,五入为緅。晓得了晓得了,晓得你们赵国的公子王孙谨守周礼,规矩多……”月夕笑道。
“你怎么晓得我是……”王丹吃了一惊。
他衣着富贵,问及姓名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可一开口说到《周礼》,便是侃侃而谈,除非公子王孙,又能是什么人?这样容易猜的事情,换作赵括,只会与她对视一笑,两人心照不宣。可这人却吃惊不已,好似对她能猜出自己的身份,真觉得是匪夷所思。
月夕心觉好笑,随口问道:“我晓得你是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王丹叹气道,“明日邯郸城里有桩大喜事……可我的心中却有些寂寞,便出来走一走……”他还在踌躇着如何措词,岂不料月夕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冷然道:“你走罢。”
“你叫我走?”王丹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立刻杀了你。”月夕冷冷道。
她这般喜怒无常,王丹自出生,哪被人这样不敬过?这天下有几人,敢这样对他无礼?他几乎要拍案而怒,痛斥月夕之非。可一抬手,才发现此刻自己身处郊野,而月夕冷森森的眼光在他脸上一转,他觉得自己气势竟弱了几分,全然无法在旁人面前那样挥洒自如。
他搞不清这是什么缘由,呐呐地说:“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我没有伤心事……”月夕冷笑道,“你觉得我伤心了么?”
“无端端的,你哭什么?还不是伤心?”王丹哂笑道。
月夕一摸脸上,满脸泪痕,她也晓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歉意微生,话语便也软了:“我哭我的,与你无干。你又寂寞些什么?”
王丹凝望着她,半晌才道:“从前郑交甫在江汉之湄遇见神女,神女解佩赠之与他定情,可惜那美丽而多情的神女,却去不再返……”
灵妃艳逸,时见江湄;丽服微步,流生姿。
他从前在这地方,也曾见过一名女子,虽不是神女灵妃,虽未曾见过面貌,可那一树梨花上的一袭白衫,叫他着实难以忘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