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仍是坐在方才的角落。赵子服不再闲闲地靠着,他坐在了月夕的身边,而卉姬则坐在了两人的对面。自然而然的,一条桌案,将三人隔成了两端。
若将这桌案做成圆的,会不会就不显得这般泾渭分明?
卉姬心中微微有些黯然,她一边为两人布菜,一边仍是客气问道:“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月夕浑然不曾听到一般,卉姬抬起头,才发现她倾过头,眼睛正瞥向楼下的歌舞。一众客人围着八位舞姬,长袖细腰,翩翩起舞。
卉姬微笑道:“姑娘,这是楚国的采菱舞。”
“果真是采菱舞,”月夕面上似有惊喜,走了几步,坐到了楼梯口,瞧着楼下。楼下的丝竹乐声响,八位舞姬袅娜起舞,身段优美,宛如一群女子,正在涉江采菱。月夕不由自主,将自己靠在楼梯上,出神地望着。
“你也喜欢跳舞么?”赵子服也坐到了她身身旁,含笑望着她。
“我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楚国的采菱舞了,从前祖奶奶跳过,跳得可好看了,”月夕出神道,忽然间又将自己的脸抵在了赵子服的背上,咯咯地笑,“可我怎么也学不会,祖奶奶说我最笨,跳得同猴子一样……”
她学着楼下的舞姬,轻轻地挥动着袖子。她跳得真的不好看,还有些笨手笨脚。她挥舞着青丝带的姿势是那么曼妙,可为什么学起舞蹈却来这么糟糕?
卉姬端坐在桌案前,背对着两人,只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淡淡笑着。论起歌舞,谁能比得过快风楼的卉姬姑娘呢?
可赵子服就那么笑着看着月夕,好像她才是快风楼最出名的舞姬,跳得是天下最美的舞蹈。
“你跳得很好看。”赵子服笑着说。
她跳得真的那么好看么?
卉姬忽觉心里一紧,可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姑娘,下一阙是魏国的“鹿鸣”舞,是将军十分喜欢的。”
“魏国的“鹿鸣”之舞?”月夕一愣。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从前有人也曾同她提起过魏国的“鹿鸣”之舞。那人一贯志存高远,礼贤下士,门客三千,这“鹿鸣”之舞应该是他最喜欢的。
她的脸色又黯下来,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可她的手却被赵子服紧紧握住,他笑道:“你跳得最好看。”
月夕瞧着他。这一次,他又晓得了她的心思么?
而这一次,她没再露出那样逼人的神气来,只是盯着他深望一眼,才笑着起身回坐到了桌案前。卉姬忙为月夕斟满了一樽酒:“姑娘请……”
“我不饮酒。”月夕淡淡答道。
“哦,是我疏忽了,”卉姬连忙致歉,她是姑娘家,不饮酒也是常事,“那就随意吃些菜……”
月夕默坐着不动,赵子服伸手将月夕面前的酒菜接了过来。卉姬微微一怔,赵子服笑道:“她不吃这些东西。”
“不晓得姑娘喜欢吃些什么?我去为姑娘做几个小菜。”卉姬忙道。
月夕仍是不动声色,赵子服却拦住了卉姬:“她嘴刁的很,你做的再好,也难入她口,不必理会她。”
那日在野店,月夕也一样不曾说过只字片语,赵子服也一样说她嘴刁。可他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亲自做了一碗素面,那样合她心意。
她与他,许多事情都不要言语,却就这样可以心有默契。
而她与他,前后不过见过了四次,可两人之间,竟然也有了一些共同的回忆。一股软绵绵的心意忽地缠住了她,叫她抬起头,又望着赵子服微微一笑。
赵子服也正笑着望着她,还在她耳边悄悄说:“饿了么?先忍一忍,等下带你去一个地方。”
卉姬一点听不到赵子服在说什么,可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了惶恐,仿佛回到七年前,她晓得了夫君的死讯,又不知道小叔叔的去向,被送入了女闾之时。四面惟有黑暗无边,直到赵子服寻到了她,带她来了邯郸,她的心中,才又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烛火。
可如今这一瞬间,那烛火又变得摇摇欲坠。只因为赵子服一点都没有掩饰,他待月夕与众不同的态度。
突然间,她只想听赵子服在她耳边,对她也说上一句话,无论什么,只要几个字就好,这样她便晓得,赵子服待她和待月夕也没什么不同。
可赵子服终究是没有出声。
卉姬强自安定心神,又听到月夕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娘么?”
“我?”卉姬抬起头,不由自主瞧了赵子服一眼,赵子服只是举起酒樽,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她笑道:“是,我在邯郸经营这快风楼,至今已有七年了。”
“快风楼?为何要叫快风楼?”月夕好奇问道。
卉姬有些愕然,一时竟答不出口。赵子服接口道:“当年楚王游于兰台,有风飒然而至,楚王便敞着衣襟称赞:快哉此风……”月夕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当年楚王还说: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我晓得了,为这楼这取名的人,是心中有兼济天下的意思……”
赵子服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咳一声:“你倒是明白透了这取名之人的心思。”
“是么?”月夕嘴角一扬,笑道,“这人胸怀大,可也糊涂的紧,天下偌大,伤心失意的人那么多,他又怎么能一一顾得过来呢?”
“他也未想过那么多,”赵子服又举樽饮了一大口,“只是……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他与月夕,不约而同说了这一句话。他微微一讶,两人一起轻轻地笑了出来。
月夕笑望着赵子服,他总是这样,总说要先顾了眼前,其他的往后再说。可她自己呢?她又是要顾眼前还是要顾将来呢?
她又对卉姬问道:“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秦国人?”
卉姬仍思量着月夕与赵子服方才的对话,片晌才反应过来,忙陪笑道:“我是秦国骊邑人,从前不识雅言,因此带着家乡口音,叫姑娘见笑了。”
月夕心念一动,忽然望向了赵子服,赵子服正饮着酒,俯仰之间,叫人几乎不能察觉地点了点头。月夕又瞧了一眼卉姬,她美貌艳丽,言语举止却十分谦逊,叫人不能不生好感。再想到赵子服从前说过的话,她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怜惜,和声道:“我觉得极好听,可比雅言要好听多了。”
卉姬笑了笑,说道:“姑娘的雅言说的好,听不出一丝口音,不晓得姑娘是哪里人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