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念完,又惊诧道:“大嫂,这是大哥写给你的么?不对……应该是写给信陵君的。”
月夕双眼紧紧地盯着布帛,前前后后又看了好几次。这写字之人,显然是赵军中人,可这锦囊她一直随身,长平见赵括之前,曾打开过一次,其时并无此物,此后便也不曾打开过。又有哪个赵人,可以将这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来呢?
这人知晓赵括甚多,曾与赵括同被围困长平,又识得信陵君,想来想去,倒也不难猜,便只有战死的冯亭了。
若真是冯亭,那便是当时在她被赵括点了穴道人事不省时做的。他只当月夕与信陵君真是叔侄,便想借月夕之手,将这信送给信陵君,为他查明长平兵败的真相。
原来冯亭也觉得这一战有古怪。
月夕还记得,当初赵括被围,其实是大出爷爷的意料,白起因此评价赵括外强中干。可后来白起又说赵括在无粮无援的绝境,却仍能让秦军死伤大半,是秦国的心腹大患。爷爷的话虽然前后矛盾,却是有一说一就事论事。再加上冯亭书中所言,可见当初赵军内确有问题。
可赵括至始至终也不曾对自己透露过半点风声,冯亭亦说他执意为其隐瞒。究竟是何人,做了什么事情,能让赵括如此谨小慎微地维护?
月夕心中疑虑重重,忽然又想到那时在故关前遇到赵鄢,他说赵括叫他将什么人务必要送回邯郸。莫非那人就是赵括维护之人?
可她后来问过胡衍,自他们一行到了邯郸,胡衍从未在马服君府内见过赵鄢,也无人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今日赵玥以赵鄢下落哄捉了赵括。
至少赵玥晓得赵鄢是个关键人物,也晓得赵鄢下落不明。
赵玥身后,无非是平原君与赵王丹。若是平原君,赵括一定不会如此坦然去见他;反而是赵丹……
月夕越想疑窦越大。那日赵丹为何要那样害怕赵括的鬼魂,为何要阻止赵老夫人离府,他好似还怕赵括别有安排。当初赵丹私入秦王宫,还是赵括亲自赶来咸阳救他出来,对他不负兄弟之情与君臣之义,他为何要畏惧赵括?
除非……除非是他有愧于赵括。
一想到此处,突然间月夕脑中灵光一闪,眼前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一切。
不是赵括对不起赵丹,而是赵丹愧对赵括,愧对四十万赵军将士,愧对赵国上下。
赵丹一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他定是故技重施,又暗中到了长平,入了赵括的大营。白起一开始连连小败,本是为了诱赵军入埋伏,这样的招数,只要稍许有些经验的将军,都会谨慎行事,何况赵括;可赵丹看来,却会觉得赵括胆小如鼠。
赵丹只当自己有五十万大军在手,自然所向披靡,说不定就此夺了赵括的兵权,自行指挥起来。他主动出击,不料却掉入了白起的陷阱。
事到临头,大军被困,他又慌了手脚。赵括只得叫赵鄢送他回邯郸,自己却留在长平与赵军将士同生共死。
他身为赵王,果真如此妄自尊大、莽撞行事,害死四十万将士,又使邯郸陷入三年重围,此事一旦为世人所知,赵丹若不以死谢罪,如何面对赵国百姓,将来又有何面目见朝中诸臣?
所以那日赵丹不许马服君府上下走脱,实在是他心中有鬼,怕赵括另有安排,泄露了他这个惊人的秘密;所以他见到赵括,不论是人是鬼,赵丹都是良心不安,惊慌不已。
赵鄢将赵丹平安送回了邯郸,可他却也知晓了此事。依照赵丹的性情,难保赵鄢早已被……
可为何赵玥会晓得?
她既晓得赵鄢之事,多少也是晓得了赵丹的秘密。这天大的秘密,赵丹如何会让她晓得?
月夕一人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出声道:“阿璃,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阿璃忙凑了过来,月夕在阿璃的耳边细细地说了许久,听得阿璃双手发颤,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月夕又将手中的布条塞到阿璃手中,这才沉声道:“赵玥只怕是带赵括进了赵王宫,我要去救你大哥……”
“我同你一起去。”阿璃回过神来,忙道。
“赵王宫侍卫众多,你功夫又平常,只怕帮不了什么忙,而且赵括绝不愿让你为他涉险……”
“那我们去请信陵君帮忙,他手下门客多……”阿璃思索道。
“信陵君窃符救赵,几乎同魏王恩断义绝,只怕难回魏国。若再为我们,得罪了赵王,那他便连立身之地都没了。”
“那、那……对了,胡大哥回了邯郸,你若开口,他一定会帮你的。”
“胡大哥要照顾政儿和质子府,他若有万一,政儿怎么办?异人哥哥和卉姬岂不是无人照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大嫂,难道你真的一个人去?”
“你去平原君府,将我告诉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平原君。他的为人……若按你大哥的说法,不至于会害你。可他肯不肯出手救赵括,便只看他自己了……”月夕望着阿璃,沉声道,“若我们无法来寻你,你便去雁门寻李牧将军,为我们……为我们侍奉赵老夫人。”
这样性命相关的大事,月夕却平平淡淡地说来。阿璃盯着月夕,实在是觉得自己满腹的焦急担忧,全然无处着力。可正是月夕这样平缓的语气,又无形中给了阿璃一股安定的力量。
阿璃低声道:“大嫂,你实话告诉我,你一个人去赵王宫,是不是极危险?”
月夕微微笑了笑,道:“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很难,说不定很容易。可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免得他又被他的玥公主哄得软了心。”
阿璃稳言,只是默不作声,坐在一旁,许久也不肯起身。月夕轻声催促道:“快去罢,带上阿雪。你若再迟疑,便会误了你大哥的性命。”
阿璃心头一惊,“噌”地站了起来。她跑到了门边,又回过头来,依依不舍的望着月夕。她虽然不情不愿地叫了月夕几声大嫂,可一旦叫出了口,她却是决意一生要将她当作大嫂一般对待的。
月夕朝她笑着微微颔首,阿璃牙一咬,跑出了门去。月夕听得外面乌云踏雪长嘶一声,马蹄声迅速远去,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出门外,仰头看天。
天色漆黑一团,无星无月,似乎告诉她今夜又是一场风雪。
只盼望,这也是她与赵括在邯郸见到的,最后一场雪。
※※※※※
赵括缓缓地睁开眼睛,便见到面前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是赵玥正目含柔情地望着他。
他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赵玥忙扶住了他,柔声道:“括郎,快别动了。方才我叫人给你服了迷药,你越动便会越伤元气……”
赵括全身软绵绵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了席榻上,见四周帷幔,富丽堂皇,是赵王宫内的装饰,可宫内并无宫女,大约是被赵玥摒退了。他再仔细分辨,依稀认得此处是北面的秀清宫。
他转过脸来:“玥公主,赵鄢在哪里?”
“赵鄢?自然是死了,被赵王哥哥杀死了,”赵玥笑道,“你难道不该早就心中有数了么?”
赵括神色顿时一黯,默然了许久,又道:“我在平原君不曾见过你,莫非这几年,你都只住在这秀清宫中么?”
赵玥淡笑道:“我在平原君府也呆腻了。这三年战事未曾消停,爹爹忧心战事,府内处处都是一团乱麻,还是赵王哥哥这里清静些。”
赵括暗中运气,果然真气涣散,非但中了迷药,还被封了穴道。他叹气道:“你要捉我,开口便是,我绝不敢逃走,何必还要点穴下药这么麻烦?”
赵玥温柔地笑着,伸手轻轻抚着赵括右颊上的伤疤,只柔声问道:“括郎,疼不疼?”她这话和月夕那时问赵括一模一样,可赵括心中毫无温暖之意,反而有些不寒而栗。他摇头道:“一道伤疤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玥却咯咯地笑道:“你那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月儿呢,她见了你这道疤痕,是心疼你还是不心疼啊?”
赵括微微一哂,道:“玥公主,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怪就都怪到我的身上,莫要与她计较。”
“我怎会怪你?”赵玥将自己靠在了赵括身上,垂首埋入赵括的胸口,柔声道,“括郎,你可晓得这三年我有多思念你,我心中亦是后悔极了。爹爹同我说几次要替我另配婚事,我都是一口回绝了。你既然没有死,我们的婚约又在……我们本该……你若不想再见到赵王哥哥,我便随你离开邯郸,我同你……从此天涯海角,我都跟随着你……”
她又缓缓吐语,柔情款款,赵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两人在快风楼前的场景。他心中柔情涌动,又不知不觉,想到了卉姬,甚至阿璃……
他这一生,不晓得是欠了谁的,更不晓得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女子,都像是欠了他的。她们都情深意重地待她,他却都一一辜负。如今卉姬尚有小秦关爱,阿璃亦可以兄妹之情待之,可对赵玥,他却是始终心怀歉意。他顿时心便软了,几乎就要开口应承了赵玥。
可突然间,月夕在长平被夕阳映红的双颊却涌上了心头。
他不由自主伸手便朝脖颈处摸去,想到月夕还在红泥小栈等他,也不晓得阿璃可会去寻她,她若以为自己死了……赵括顿时心口一酸,摇了摇头,柔声道:“玥公主,旁的事情,你但有吩咐,自当万死不辞,惟有此事……在下早已心有所属,实在愧难从命。”
赵玥抬起头来,见他勉力抬起手,扶在颈脖处,微微而笑。她突地目光一冷,双手用力一扯,将他的衣襟拉开,见到赵括身上几处伤疤,而他方才手掩之处,正有一个小小的紫色的月牙,月牙的边圈断断续续,一看便晓得是被人以牙齿咬出来的。
她面色大变,怔怔地瞧了半晌,猛地一推赵括,站了起来,冷笑道:“括郎,你这胸口的月牙儿,是谁咬的?是你的旧爱卉姬,是白日里我见到的那个新欢丫头,还是你那个……”
“他哪有什么旧爱新欢,他的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只听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这声音赵玥刻骨铭心地记了三年,闻声想也不想,便恨声道:“月儿?”
“月儿”两字声音甫绝,房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外面侍卫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地,一条白色身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