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全身凉透,一心只想远离三人,在树间飞跃,朝着东北奔去。不晓得走了多远,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咯吱咯吱”的走路声。她怕又是他们中一人,悄悄绕到一颗大树之后,缩身树丛之中,屏息凝望。
苍茫大地,乌云压顶,前面一名白发苍苍的矮个老头,在雪地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荒山野岭之间,迷离夜色中,这老人自北而来,全身竟带着一种凄惶,还有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一身的寥落,一身的孤寂,那白发散乱,在寒风中飘零着。
月夕忽觉得那就是爷爷,来寻觅自己。她一阵激动,什么都不及多想,便从树后闪身出来,扑上去抱住了老头,恍惚叫道:“爷爷……”
“喂,喂……放开,放开,你弄到我的伤口了……”那老头乍被她抱住,唬了一跳,急着想要推开她。可月夕双手抱得紧,他进退不得;再听到她声音哽咽,连连叫自己“爷爷”,竟然心头一软,和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侧过身,用肩膀将月夕顶开了些,一瞧月夕的面容,似有些熟悉。仔细再看两眼,想起正是五年前一个要烧他胡子的刁蛮丫头,顿时吓得坐到了地上,大叫道:“怎么又是你这个死丫头?”
月夕低头一看,这老头似曾相识,身后背着一个药篓,原来是老掌柜旁边药铺里的,曾被她烧过胡子的陆老头。
陆老头想要躲开她,可双足陷在雪中,右臂不能动,再如何挣扎,也无法起身。
一时之间,月夕又好像瞧见爷爷躺在席榻上,被病痛折磨。她心乱如麻,正想铁了心不看,离这陆老头而去,忽然听到他“哎呦”两声,左手握住了右臂。
月夕回过神来,蹲下身去扶起了他,和声道:“陆老……陆爷爷,你怎么了?”
“你还叫我爷爷?”陆老头一惊,他不晓得月夕搞什么鬼,再瞧月夕的面色,似有些不太对劲,他吃过月夕的亏,自然不敢多嘴。
月夕扶着陆老头站起身子,又为他将身上的积雪拍去,甚至连他面上胡子上粘着的雪片,都一一抹去。陆老头见她亲善,讪讪道:“你这丫头……怎么又来云梦村了?你那个夫君呢?”
月夕低下了头,不愿说话,见到陆老头右手掌被一条黑色丝绸厚厚包裹。她讶声道:“陆爷爷,你的手怎么了?”
“唉……上山采药,摸到了一条正在冬眠的五步倒,被在手背上咬了一口。”陆老头想着一墙之隔的老掌柜好歹还有个阿牛夫妇帮衬,可自己却无子无女,耄耋之年,风雪封山,却仍要为生计奔波,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月夕也记得当年陆老头同她说自己六十三了,如今时隔五年,他应该正是六十八,风霜磨砺,面容双手更显苍老。他虽不是爷爷,可身材白发,无一不似爷爷。
她心中恻然,眼眶一酸,可眼泪都似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转眼间她见陆老头手上的黑色丝绸染了血污,几乎脱落,便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条帕子,帮陆老头重新包裹好,一边问道:“五步倒的蛇毒发作极快,亏得你还晓得自救之法。”
“那是我运气好,被人救了。”
“是什么人?”月夕看着解下的黑绸,突然心中一跳。
“恰好有两个人跟着我一起上了山,见我被咬了,那男的动作快,立刻在我手上点了两下,又帮我把毒吸了出来,还指点他身边的女子采了草药,给我敷了。”陆老头叹气道,“可惜啊,好人不长命,那男的年纪轻轻,我看他指认草药,医术比老头我还好,却活不长了。”
“一男一女?那男的怎么了?”月夕心越跳越快。
陆老头想了想,道:“我在山下遇上他们俩时,那男的就面色发灰,三十来岁的年纪,行动同老头我差不多慢。那女的就一直偷偷地哭……男的衣衫瞧起来贵重的很,可他随手就撕了帮我包扎,还大笑说亏得我是现在遇上了他,若是十日前,他只会由着我去死,睬也不会睬我,可现在……反正也活不上多久了……他还说若能救上一个人,师父晓得也会高兴些。对对,他手上还带了一个大大的翡翠戒指,哎……那戒指,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
他还在絮叨,月夕却面色大变,急问道:“他们是上了云蒙山么?”
“对,云蒙山上面是好地方,尤其是云戏崖上,好药材多。”
“云蒙山上如今没有了人,任谁都可以上云戏崖么?”月夕喃喃道。
“早没人了,”陆老头嚷道,“五年前……那是四月还是五月,不知哪里来的一把大火,把上面烧了一个干干净净,直到去年才刚刚长出些草来。”
“大火?”月夕手一紧,抓在了陆老头的伤口上,陆老头大叫一声。一睁眼,面前的月夕却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心中失落,喃喃念叨了一句:“这丫头,大冷的天穿得这么少到处跑。她爷爷也不管着她点,要是老头我也有个这么漂亮的孙女,可不知要多宝贝她……”
他长叹了口气,自我解嘲道:“你哪有人家那样好的福气,还能有个孙女……”说着摇了摇头,起了身,又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云梦村走着。
※※※※※
月夕急赶到了云蒙山的山脚下。山下的那棵梨花树下正系著两匹马,雪地里几行凌乱足印,笔直上山。
她曾在这路上上上下下十年,便是闭着眼睛也能上山,更何况如今不过是大雪封路。月夕沿着足迹,一路奔到了中峰。
这中峰是她与师父、靳韦常年居住之地。从前的云蒙山,草色如花,花色如环;中峰更是灵秀特出,晚间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便如青玉一般美丽。
如今月光虽在,前方却只有一片空地,大雪铺地,便无半点杂物。她虽从陆老头口中晓得有大火烧了上面的屋舍,可此刻亲眼所见,心中仍是禁不住地惊骇。
她怔愣半晌,又朝西面的云戏崖而去。
云戏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愈发费力。月夕心急如焚,放足飞奔,忽然听前面有喁喁私语之声,在这雪夜深山,异常清晰地传来。
她加快脚步,见到前方崖边一株梨花树旁,靠着一黑一蓝两人。那黑衣之人稍微动了动,手指间一只翡翠戒指,在月光下发出了晶莹之色。
月夕忽然热泪满眶,高声叫道:“小师兄,吕盈……”
那蓝衣之人立刻站了起来,哭声道:“月儿,你快来,靳大哥他……”
她话音未落,月夕已经掠身到了两人面前。靳韦靠在树上,面色惨白,嘴唇黑紫,明显是中了剧毒。吕盈全身簌簌发抖,又跪下去搀着靳韦。
“政儿呢?”月夕环视一圈,不见吕政,便有些慌了。吕盈忙道:“我将他留在质子府,卉姬答允了我会照看他……”月夕长吁了口气,对着靳韦道:“小师兄,你这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中了红信石之毒。”靳韦喘着气,笑道,“千方百计留住这条命,想回来能死在师父身边,可……”他回望着中峰,惨笑道:“是谁烧了这里?”
“想必是信陵君,小恪说是他为师父料理后事。他同师父多年至交,大约师父早对他有所交待。”月夕轻声道。
“心意执持,徒获悲苦;生死了无痕迹,确实像是师父的作风。”靳韦闻言释然一笑,“可惜我从前总想不明白。如今晓得,却晚了……”
月夕扶住了靳韦,急道:“不说这些了。小师兄,从前有人两次中了红信石之毒,我都以我的血救活了他,我现在就……”
“不顶用的,”靳韦笑着截住了她的话,“你已经多年不服蘼心丸了,身上的血早就没了功效。不信,你闻闻自己身上,可还有蘼芜香味么?”
月夕一愣,仍道:“话虽如此,不如试一试再说?”她四处搜寻利刃,见吕盈头上插着一把银簪,正要去拔,却被靳韦一把抓住了手:“何必费这个劲?若能救,我怎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月夕望向吕盈。吕盈面色惨淡,摇了摇头。月夕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小师兄,你不是在燕国么?怎么会……”
“我听说秦王这次派了重兵,不取下邯郸誓不罢休,便想来亲眼看看,赵国要如何亡国……”靳韦谑笑道。却被吕盈一把打断了他的话:“你明明是担心我们的安危,想来带我们离开邯郸,才中了应侯手下人的毒。为何到了此刻,还要如此口是心非?”
靳韦被她说破,却未如从前般嘴硬逞强,反而哈哈大笑,咳嗽了半晌,才低声道:“我这个脾气,你同死丫头最清楚了。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要揭穿我呢?”
月夕心中明白靳韦已是死在顷刻,心想以他的医术,若有办法又怎会不设法求生。她不通医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半晌才黯声道:“小师兄……你可见过政儿了么?”
“见过了,聪明稳重,比我强得太多。你们……将他带的很好。”靳韦面上的谑笑渐散,他望着吕盈,第一次面上有了怅惘之色,“我一念之差,害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的性命,我这样的人,本不配有子嗣。亏得有你,为我留了一个如此乖巧的娃儿。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