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婆婆一手扶住月夕,一手摊出:“把旨意给我。”
范达将手一缩,退后几步:“旨意是秦王给白姑娘的。”
“混账东西,没瞧见我们姑娘身子不适么?”桑婆婆站了起来,伸手一夺,扯住了绸绫,范达手再一缩,两人一前一后,竟将那绸绫扯了开,上面一片素白,什么字都没有。
“你们竟敢假传秦王旨意,范睢父子好大的胆子。”桑婆婆怒声道,却见范达手中一抖,一片白色的粉末自绸绫中扑面而来,瞬间便钻入了桑婆婆的眼睛和鼻子里面。
桑婆婆只觉眼睛一阵剧痛,脸上、脖间、双手粘到粉末的地方也是疼痛难挡。她立刻重重一掌,将范达拍出了三丈之远,倒在雪地之中,一声不吭便死了。她自己反手捂住了眼睛,倒退了几步,跌倒了月夕的身边。
“婆婆……”月夕奋起力气,撑住了桑婆婆。后面那名侍从见状不妙,抽剑便往月夕身上刺来。桑婆婆中了剧毒,半身压在月夕身上,月夕气血翻滚,全然无招架之力,眼看着这侍从便要刺透了两人的胸口
一条青影急掠而至,远远一掌击出,将这名侍卫也击翻出了石亭。另有一条灰影赶到,抱走了桑婆婆,青影回身便扶起了月夕。只听那受伤的侍卫大声叫嚷,方才范泽那二十多名侍卫从四面八方急赶而来。
两条身影对了一个眼色,各带一人,朝远处飞掠。
大雪茫茫,桑婆婆的红色衣裙在白雪中,格外醒目,两人脚步虽快,可追踪的人始终紧追不放。前面几座房屋矗立,似是一个小村落,两人立刻钻进了村子中。
将近入夜时分,村中几乎无人行走,地上的脚印也被落下大雪即刻掩盖了。四人悄悄靠近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面热气腾腾众人正在屋内吃饭,院外几步,好像是一个小柴房,四人便躲进了那柴房里面。
月夕这才瞧清楚了,眼前抱着自己的人,正是胡衍;而另一旁,赵括也将桑婆婆安置在干草之上。月夕顾不上多问两人一句,只晓得扑上去抱住桑婆婆,轻声唤道:“婆婆,婆婆……”
桑婆婆紧闭着双眼,眼角已经流出了两条黑血,手上颈上都冒起了毒泡。她听到月夕唤她,忙哑着声音道:“月儿别怕,婆婆没事。这个范睢真是心狠手辣,逼死你爷爷不算,竟连你也要斩草除根。”
“婆婆,你别说话。”月夕轻轻擦去了桑婆婆眼角的黑血,却见桑婆婆的耳中鼻孔中又缓缓流出几缕黑色血丝。她晓得桑婆婆是中了剧毒,已是苟延残喘,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桑婆婆却闭着眼睛笑道:“是怕婆婆死么?死有什么好怕的?”
月夕一听到“死”字,想到方才至亲的爷爷自刎,眼下自幼关爱自己的桑婆婆也为了救自己命在须臾。她突地血气上冲,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竟然又晕厥了过去。桑婆婆听见月夕异常,摸索着叫道:“月儿……月儿你怎么了?”
胡衍连忙探视了月夕的脉搏和鼻息,松了口气:“没有什么大碍,气血上冲,晕了过去。唉……她这几年身子一直都是如此,动辄……”桑婆婆黯然“哦”了一声,可又叫道:“不对,自月儿上了云蒙山,便服了不少蘼心果,从来不生病,除了那次为了那个姓赵的,怎么又……”她情绪激动,牵动毒性,说话的力气又没有了。
赵括神情黯然,一掌贴在桑婆婆的背上,真气灌入,轻声道:“婆婆,莫要激动,我为你疗伤”。
桑婆婆得他相助,精神振作了几分,轻哼道:“毒侵入身,还有什么好救的。”可听到赵括的声音,心中一动,她颤声道:“是你?姓赵的,你竟然没有死么?”
“婆婆,是我。”
“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桑婆婆哈哈大笑,“这样也好,老身有好多些话,本不愿同月儿说,可又不得不说。你在便好,老身都同你说了罢,你告不告诉月儿,自己斟酌着办。”
她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嘴角嚅动,循声去寻赵括。赵括忙将耳朵贴到桑婆婆的嘴边,低声道:“婆婆,我在听,你说罢。”
“你可晓得老身当初为何要去灞桥见你么?”桑婆婆喘了好大几口气,道,“老身就是想去瞧瞧,你是不是在月儿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好在那时你应对还算得体,不然老身早就一掌杀了你,免得你以后祸害月儿……”
她说完这几句,又默然了好久,才缓缓道:“太后也是怕月儿如她一样,早晚夹在国恨家仇间为难,这才临终前留下旨意,要我见机行事,好好为月儿谋划将来。可惜老身当时一念之差,总想再等等瞧瞧你对月儿是否真心。直到武安君叫人将月儿从长平送回,我晓得你们的事情……我这才真信了你对月儿的真心实意,可惜回天无力……是婆婆对不住你们……”
“婆婆,命运弄人,你实在不必自责。”赵括叹气道。
“可你竟还活着,老身真是高兴……”桑婆婆嘿嘿笑了起来,突然脸色肃然,声音更低了些,“月儿可跟你说过,她一出生,爹娘便死了?”
“她说过,她爹娘被人杀死,是宣太后救下了她。”
“唉……她爹娘是被人杀的,可杀她爹娘的人,就是太后。”桑婆婆叹着气,只觉自己这话一出口,嘴边赵括的身子便是一震。
她冷笑道:“当初太后怕武安君军功愈高,便愈难掌握。手中若无牵制他之策,只怕他将来功高震主,更怕他转投他邦为害秦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他领兵在外的时候,暗中叫人杀了月儿的爹娘及全家。”
“太后说,除了白起,不留一个活口。我赶去时……她的爹娘已经死了,我救下了月儿,她长得真是冰雪可爱,我实在……下不了手。恰好见脚上被我的指甲刮破了,刮出了一个月牙般的印记,我……便寻了紫草花,在她的脚上擦了擦,刻意做出了一个月牙形……的胎记。再将她抱到太后跟前,太后见了她,极是欢喜,顾不上怪罪我,开口便唤她做月夕,还收养了她。”
“为何要做这假胎记?”赵括听她说话自相矛盾,一时说是太后叫人杀了月夕的爹娘,一时说自己下不了手,想着她毒倾入骨,大约有点神志不清了,索性只捡要紧的问。
“为何?为何?”桑婆婆尖声笑道,“月儿不是晓得太后同师弟的事情么?难道她不晓得太后曾经有过一个早夭的女儿,她也叫做月夕,她一出生右脚上便有一个月牙的胎记。”
“因为如此,宣太后才对月儿百般呵护?”赵括恍然大悟。
桑婆婆喘着气,沉默了半晌,又抓着赵括,低声道:“不仅如此,还因为太后心中……她心怀歉疚。那个女娃儿,是被她亲手闷死的。”
“什么?”赵括霎时一惊。宣太后的旧事他虽然半知半解,可听到宣太后亲手杀自己襁褓中的女娃,实在是心惊不已,更是难以置信。
“她本就不想要师弟的孩子,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拦下了。可我没料到,女娃出世之后,她还是暗中杀了她。”桑婆婆冷笑道,“你们一定当她对师弟情深意重罢?只有我清楚,她是刻意拜入师门,勾引师弟。她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一般为了她楚国的父兄,一半是为了她后来的儿子,当今秦王。可师弟却毫不知情,还当是自己害了她一生……”
她紧紧揪着赵括的衣襟,尖声道:“师弟,她心肠那么毒,长得再美貌又有什么好?你为何总是想着她?”她神志错乱,竟将赵括当成了越御风,大声道:“她收养月儿,送月儿去拜你为师,都是因为自己曾害死了你的亲生女儿,日夜难安,想求你谅解。你真的都不晓得么?”
她挥舞着双手大叫,赵括怕她引来追杀之人,忙柔声安慰道:“我晓得,我晓得她心如蛇蝎,无恶不作,她便是再美貌我也不稀罕。”
桑婆婆听他这么说,中了毒灰黑的脸上突然冒出了光彩,嘴角边也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赵括见到她这等神情,只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叫她欢喜地去了。忽听桑婆婆目光一荡,惊呼道:“师弟,那我杀了你女儿,你也不怪我么?”
赵括听她又胡言乱语,一时说是宣太后杀了自己女儿,一时又转口说是自己所杀,心下迟疑,道:“究竟是谁杀了我的女儿?谁杀了月儿一家?”
桑婆婆突然惨厉地狂笑起来:“都是我杀的,我恨死师妹夺走了你,就杀了她的女儿。月儿的父母,你的女儿,都是我杀的。”可转瞬间她又面色惊慌,转而惶声道:“不……不……师弟,是师妹叫我杀的。她总有许多办法来逼迫我,还拿你的性命要挟我,要我为她做事……师弟,你莫恨我……”
她声音时而凄厉,时而畏怯,只听得赵括掌心发冷。可忽然之间,桑婆婆又轻轻哼起歌来:“花若雪兮晨染霜……”正是月夕与她都曾唱过的曲子。
桑婆婆低声唱着,丑陋的面上一时怒一时惊一时喜一时羞赧,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人?又是怎样的往日时光,叫她情绪万千?
“婆婆,婆婆……”一旁传来月夕低哑的声音。她在胡衍的怀里,胡衍一直为她疗伤,此时恰好醒转。可她再怎么唤桑婆婆,桑婆婆却早已不晓得回应她,只是痴痴地哼着歌。
月夕紧紧抓着桑婆婆的手,见到她面上七窍俱已流出血来,她只能依偎在桑婆婆身旁,紧紧地抱着她,听着桑婆婆低声哼唱:“欢情断兮辞而去……情私怀兮谁可语……”
月夕越听,心中越是悲怆,桑婆婆的歌声却越来越低,她渐渐松开了抓着赵括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歌声止歇,停住了呼吸。
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光彩骤然消失,身子也渐渐冰冷,枯瘦的身材在水红色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好生的诡异,又好生的凄凉。
她从前就说:除了没死,一切都好。
如今她也终于可以去黄泉,与她念念不忘的人相会了。
月夕不晓得是该为桑婆婆哭,还是该为她笑,只是晓得,她心底的世界,本在爷爷自刎之时便已几乎全灰,残存的一点温柔之地,顷刻间又灰掉了一块。
她抬头去看赵括,想去寻找一丝慰藉。可赵括却低下了头,不敢回视她。月夕心痛如绞,想要放声大哭,却毫无力气,便连哭都哭不出来,一转身,只能紧紧地缩在胡衍的怀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