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
王恪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靠在马服君府对面的墙上,瞧着停在前方角落里的两辆马车。“吱呀”一声,马服君府的大门又轻轻地开了,那条葱绿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到了他面前。
她低下头,轻轻道:“胡大哥来了,我们……我们……就要走了。”
王恪点了点头,赵菱看了看他,转身要走,却发现他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可就在同时,她也扑在了王恪的怀里。
“小恪……”她眼眶里含着泪。
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懵懂无知而被他轻易骗过的小姑娘了。他在这里守了三年,为了什么,为了谁,她很清楚。
大哥在长平的死讯一传来,娘便晕过去了。可不仅如此,很快就有人来拍门挑衅,骂骂咧咧,说是大哥害死了赵国四十万将士,还有人趁火打劫,动手搬走府里的东西。她一向被大哥保护惯了,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只知道自己害怕极了。
好在他出现了,赶走了所有人,从此以后,每一个来骂她大哥的人,都被他赶走了。
她恨他怨他,可又从门缝里偷偷地瞧着他。每一天,瞧见他站在那里,她才会觉得安心,和欢喜。
她甚至,巴不得再有人欺负上门。这样,她便可以寻着一个借口,再光明正大地出来见他一面。
她晓得去雁门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胡衍说雁门远离邯郸,李牧将军是大哥的至交,卉姬还告诉他,去雁门是大哥一直以来的心愿。去了雁门,她们母女便可远离是非,不再受人欺辱,堂堂正正地抬头做人了。
可若去了雁门,她便再见不到这个又黑又瘦又傻的人了。
一样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里。她拿起来一看,是一只草编的兔子。
“你……”赵菱捏着兔子,哽咽道,“我娘说,要我来谢谢你。她说,若你去雁门,便来我们家坐一坐……”其实那后面一句话,并不是赵老夫人说的。她们雁门的家,她还不晓得在哪里呢?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说了。
“菱儿,我不能去……”他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不能。自他懂事起,他便被告知要随侍一名叫月夕的女子。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离开,于情于义,他都离不开。
“为什么不能?万一雁门有人又要欺负我和我娘怎么办?”赵菱急了,叫道。
“雁门有李牧将军,不会有人欺负你们的。”
“可……可万一李将军也管不了呢?”
“李牧镇守雁门,没有他管不……”
“王恪,你这个大傻蛋。”赵菱猛地将手中的兔子扔向他。
赵姬站在一旁的角落,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赵菱说的都是借口,可这个一板一眼的傻小子王恪,就这样傻呼呼地连人家的借口都堵住了。
赵菱喘着气,跑出了几步,又趴回到王恪的怀里哭了起来。王恪伸手想要抱住她,她又抬起头来,退开两步,泪珠满面,反身疾奔冲回了府里。
王恪的脸一直都很黑,尤其这三年,除了木讷与肃然,一般人很难瞧得出他的表情。可赵姬却看的出,王恪此刻眼里的痛苦和无奈。
她不能让王恪就这样,为了祖奶奶的一个口谕,就此痛苦上一辈子。
既然她决心要离开邯郸,那何不就从今日起,叫一切都重新来过呢?
“月儿。”王恪看见了她。她微微一笑,到了王恪面前,牵起了他的手。
“月儿,你要做什么?”王恪诧异道。
“陪我进府去,我……有些害怕。”她不由分说,拉住了王恪,走进了这久违的马服君府。
他们初到邯郸时,胡衍便曾探过消息,马服子长平战败,举尽一国将士临死地,罪当族诛,赵王本来要问罪马服君府上下,平原君怎么都劝阻不住;马服子的未婚妻子,平原君的女儿赵玥虽然与赵王交好,却对此事不闻不问,于是马服君府面临灭顶之灾。
亏得赵老夫人拿出了当初赵王随手给她写下的旨意:赵括战败,不祸及家人。平原君拿着宣示天下,这才堵住了赵王的口,叫马服君府逃过了一劫。可府里的下人却都走的走,躲的躲,做了鸟兽散。只有几名旧日的婢女,忠心耿耿,留了下来。
如今府内四处破败,颓废不堪,入眼荒草萋萋,满目苍凉。一群弱质女流,又怎么能打理得了这么一座偌大的府邸。
那座小楼,也破落了么?
赵姬不由自主,便朝着后面的西院望去。斜阳照入深深小院,西面阳光刺目,她只能用手遮住了眼睛。
待她睁开眼的时候,瞧见胡衍带着几个丫鬟和仆役,围着赵老夫人和赵菱,站在她面前。
果儿,雅儿……她认得她们每一个人。还是他身边的人,念着旧情。她觉得心中甚是安慰,再扫视一圈,却突然觉得,缺了一个人。
赵鄢呢?
他对赵括最是忠心耿耿。她记得当初在故关前,她放他东去,可他怎么不在府里?她正想再好好寻一寻他,却看见赵老夫人瞅着她:“你……”
赵老夫人见到她与王恪,紧盯着她看了许久,拍了拍扶着她的果儿:“你帮我瞧瞧,她是不是那个……”
“老夫人,是霜辰姑娘。”果儿道。
“霜晨……”赵老夫人靠着果儿,注视着她,“霜晨?不,不,括儿同我说了,你叫月夕。你姓白,叫月夕。”
赵姬几乎都忘了,她原来叫白月夕。
此刻终于想起来了。
她是秦国武安君白起的孙女,她的右脚上有一个紫色的新月胎记,她的名字是宣太后取的。而赵老夫人口中的括儿,他只见到了那个胎记,就晓得叫她月儿。
他的吻落在她胸前的时候,他还会动情地叫她小月牙儿。
是的,她不是赵姬,她是月夕,他的月儿。
“老夫人,是我。我……是月夕。”胸口又刺痛了起来,她用手揪着。胡衍担心地扶住了她,轻声道:“你来做什么。我会安排好一切,我做事情你还不放心么?”
月夕微微笑了笑,靠在他身上,慢慢缓过劲来。赵老夫人瞧见她与胡衍亲昵的动作,欲言又止,退开了两步,狐疑地望着两人。
月夕将王恪朝前一推:“老夫人,我是来求你带小恪一起走的。”
王恪立刻转身轻斥道:“月儿,你别胡闹,我受太后叮嘱……”
“你受祖奶奶叮嘱,要好好照顾我,怕我孤独终身,所以要一直陪着我。”月夕轻声道,“若你真的听祖奶奶的叮嘱,便该记得:你我本该是主仆,只是一直以兄妹相待。可今日,我要命你……”
她凝视着王恪,高声道:“王恪,我命你随侍赵老夫人身旁,与她们一起去雁门,不得有违。”
王恪愣住了,瞥了一眼赵菱,她面上又惊又喜,还有一丝羞赧。他犹豫了一下,却仍是摇了摇头。
赵菱的目光一下子又黯淡了下来。月夕摇头笑着,上前捉住了王恪与赵菱的手,合到了一起,柔声道:“小恪,莫要似我从前一般,自作聪明,后悔莫及。”
她放开了手,朝着胡衍靠了靠,笑道:“以后,我会有胡大哥照应,决不会孤独终身,你可放心了么?”
王恪的目光立刻望向胡衍,胡衍忙点了点头。王恪想了想,仍是要摇头,可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头望去,赵菱目含期待地望着他,就似一只碧绿色的小兔子,怯怯地叫人生怜。
他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月夕再到了赵老夫人面前,拜伏在地,轻声道:“老夫人,月儿从前对您不敬,您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求你让小恪随侍身边,他生性谨慎持重,这一路上,还有雁门,有他也好照应着些。您有什么吩咐,他绝不敢有违……”
“娘……”赵菱也怯生生唤了赵老夫人一声。赵老夫人瞧见她眼里的哀求,和揪着王恪袖子的手,不禁沉沉地叹了口气,问赵菱道:“你可想好了,他和这个白月夕,都是秦国人。”
“娘,我知道。”赵菱低声道。
“这个白月夕,是杀死你哥哥的人的孙女,这个王恪与她主仆相称,你……”赵老夫人又道。
“娘,你说什么?”赵菱一惊,松开了手。王恪和胡衍,也俱都是一惊。只听赵老夫人道:“你大哥去长平前,就将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是我直到今日见了她,才明白这胡衍和王恪,都是她找来的人。”
月夕仍是一动不动,伏在地上,轻声道:“赵老夫人,您有怨、有恨,都算在月儿身上便是,求您切勿怪罪小恪。”
“算到你头上?怎么算?”赵老夫人冷笑道,“你能叫赵国四十万将士死而复生,将我的括儿还给我么?”
月夕肩头微微颤抖着,她直起身子,颤声道:“老夫人,我晓得自己对不住……”
“喂,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走开,别挡道。”一名女子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片刻,便见一名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扶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肩上背着个包袱,进了马服君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