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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话殁

房中本来暖意不丰,被明芝这一进来,抖的一阵冷风吹了满屋子,我笑道:“明芝,今日你不用叫我了,凉风来得比你早,我已经起来了。”

明芝将手中的水盆子轻轻放下,露出的脸庞因受着了北周早日的几分寒气而微带红润,天蒙蒙亮,我点了几只蜡烛,明芝走近来,灯下明**人的眉眼间却流露出匆忙而惊慌的神色。

她几步便走到我的梳妆台前:“姑娘,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呢,赶快洗漱洗漱出殿吧,陛下那边出事了!”

我听罢心中一惊,笑容在瞬间凝固:“怎么了?”

明芝回头瞥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小宫女,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小宫女身着绛紫色的宫袍,应当是皇帝身边的人。

她低声匆匆地对我说道:“刚才太医监传来消息,陛下昏睡不醒,气息微弱,前一夜值班的太监说陛下夜半醒来重咳不止,血胆连片,止都止不住,御医连夜行针却仍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他们说陛下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连安赶忙派人传话过来……”

我微微扬了扬头,“我在北周的每一日都在等待,既希望他解除痛苦,又希望他能多在我身边待一秒钟,我时时刻刻都在害怕,却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是如此之快……明芝,我们赶快随意收拾收拾就过去吧。”

转眼几日团聚不过到头了,所有的亲情和幸福不过打水一场空罢了,就像是那北周凛冽的风空空过,人间苟延残喘,物是人非。

我同明芝赶到寝殿门前时赫连长风已经站在了门口。

身旁还有刚刚赶过来的赫连敏言。

二皇子赫连长风出来时,脸紧绷,和我目光轻触的一瞬,眼里全是悲痛绝望,我顿时心如刀铰。再看时,他已恢复如常,低垂目光,安静地向着我们站的方向走过来,脚步却略显蹒跚。

我心如刀割,寝殿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赫连长风刚走出来不久,皇后娘娘也闻讯赶来,两人正面相视微微颔首,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两人却像是达成了万般的默契,我们守在外面听不到里面传来的任何声音,但是却隐约看见一种肃杀之气慢慢在往外蔓延,无声,俱不可闻。我心内焦急,频频向寝殿里面张望,引得那老太监连安看了我好几眼,最后索性走过来安慰道:“公主殿下,请稍后片刻。”我这才强压下焦灼,低头静立。

赫连长风刚刚出来,所以里面的是谁?大皇子么?

连安吩咐位份稍微低一点的小太监,让他们候在外面仔细听候他的吩咐,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把他叫微微一拉,到僻静处,轻声问道:“我父皇怎么样了,情况可是不好?”

他语声放软,对我说道:“长公主,您毕竟是刚来这北周宫里面的人,这皇宫里面事务繁多,自然是比不得寻常百姓人家的,此刻要面见圣上还必须得等着传召,虽然刚才是我私自拿的主意派人去通知了您过来,可暗地里却是陛下之前的恩典,特吩咐说若有这等情况必要通知你前来,今日情况非同寻常,任何人的一言一语均是事关重大,公主可是不知道这北周宫内的规矩的,可不要行差踏错了。陛下的情况大家知道的都是一样的,正如您听说的那般,但是详细的还需要问掌事的太医监了,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啊……公主,您只能再等等。”

我点头应是。

赫连长风前脚出来,皇后娘娘得了传召忙走进寝殿里面,而外间,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什么诰命大臣们都匆匆赶来,纷纷跪倒在寝殿门前的石阶下方,按照官位大小一一列好,像是之前已经过了无数次排练一般。

丞相和副丞相在下方带着一种追随的小大臣们要求觐见陛下,其实这几日晚间,我去寝殿照顾赫连亲爹的时候,总是看到穿着朝廷衣补的大臣们进进出出,连玲珑的老爹都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前脚刚到他们便完事了准备出来,今日众人来得可谓是一个齐,像是巨大的朝圣,我偏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这样想着,看着皇后娘娘抹着眼泪提裙出来,走到门口已经双腿无力,蹒跚而行。

连安赶紧过来,向我曲身行了个礼,说道:“长歌公主,陛下唤您,请随我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了的原因,赫连老爹闹着说要喝茶来润口,我看宫女把茶水端了过来便顺手接过。

我给赫连帝递茶时,他还精神尚好,有一丝气息留着,他喝罢了茶后对着我浅息,说道:

“长歌,朕为帝几十载,如今年纪已大,宿疾病痛缠身,近日身体又不好,怕是没有几日了。虽然寻你回来的这些时日,你****都陪在朕的身边,但是毕竟造化弄人,朕恐无法在这北周多看你几眼了,朕为人父几十年,却在死前几日才能见到自己寻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想来也是上天对我的懦弱降下的责罚,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母亲,这多少年了我一直多有愧疚和自责,你们两个是我一生的痛。我之前已经对赫连长风以及皇后娘娘交代过了,长歌,你生在我北周皇家,虽然之后不幸流落民间,但你毕竟还是我北周赫连家的长公主殿下,关于你的万事,今后将不会有人有权利去阻拦你,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在这四国的每一个地方,虽然朕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了,但是希望你可以一生幸福,不要像朕和你娘一般,爱的很是辛苦。对了,你上次不是同朕说过的么,那南魏毛头小子对你还算是不错,赫连长风小时候曾去南魏为质,同那小皇帝很是相熟,我这些年我也看了看,他人还算是不错的,只是治国的手段还欠缺一丝凌厉,我已着手让长风那小子安排好了你的嫁妆等事宜,你若是应允去他南魏,他须得以南魏最高的后位迎娶……长歌,为人父为人夫,我此生都是失败的,希望我现在还能弥补对你的亏欠……”

我紧紧捧着茶盅强忍着悲痛,还未听他说完手已无半丝力气,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抖着声音到:“爹……若是还有机会,你在奈何桥上的许愿簿中定要写上你的期许,下辈子我们一家人再相遇,一定要投到那寻常人家中,平平淡淡,辛辛苦苦换那五十年安稳……”

“你这傻孩子,哭个什么劲儿,皇宫水太深,阳奉阴违也是常事,你在民间自由惯了,我恐怕不适应,你回来是好事,但是也是坏事,我予你的虎符你好生收着,危急关头便去南军帐营吧,南军里面的将士都是曾随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定能保你周全。”

“我……”哽咽得说不出声音。

他强忍着痛,向我露出一个微笑,惨白的面容已经憔悴十分,现下看来很是惊怖。

“你这丫头不是常说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下辈子啊,可不想再要富贵了……”

我起身在他病榻床前默默站定。

“爹,我四清的大师傅对我说过‘人生完美的事太少,我们不能什么都想要’,但是我已觉此生已圆满……”

“好,你出去吧……”

未回头,待他叹气看着我离开,泪哗哗的流出来。

“你一定是福大命大的人,要好好活着,去四清山,等着你爹来接你。”我记得村长死前的话。

我曾经想——应该也是有爹的人,吧。

长歌啊长歌

长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不是斯人已逝,长吟挽歌?

长歌长歌,可是有什么能让我拿来常歌。

“长相忆,长相忆,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这是之前阿欢刻在破屋墙上的字。

赫连老爹在北周山上的宫殿前,面对着万丈霞光对我解释过,我娘生平消极,最讨厌写字,但是这句话在她进了北周皇宫之后每日每夜都练,就是害怕分离,害怕失去。

而今日,我终于知道我娘名字中“长歌”的另一意义:

泥黦棕鞋雨垫巾,闲游又送一年春。

长歌聊对圣贤酒,羸病极知朝暮人。

废堞荒郊闲吊古,朱樱青杏正尝新。

桃源自爱山川美,未必当时是避秦。

这是他在青山村的时候替她改的,为了不让她不再感叹斯人已逝,长吟挽歌,宁可畅想对酒当歌的畅意人生……

虽然,到死他都没实现承诺。

我手握着脖子上系着的黑玉虎符玉佩,心内煎熬,心疼的就差在地上打转,这来之不易的亲情希望不要这样短短了断,我忍住了告诉他我已中毒太深,可能也不久于人世,以后大家或许还可在阎王殿上奈何桥边相遇的真相,但我不要我赫连亲爹对我感到失望痛苦和愧疚;但是看着他几十年的自责和对我失而复得的欣喜,又怎么能张嘴告诉他这事件真相。

这皇宫吃人,但是这世间现实分分钟也是伤人呐。

身为皇帝有很多的不得已,我同他说道了几句便含泪而出。

寝殿之外跪倒了一大片的大臣,后妃,子嗣,宫女,太监……

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扛不过今日了么……

我一步一步挪动步子,短短几步台阶,却像是在奈何桥边送他送了一万年的距离。

突然想起一句话:“与君相识,终有一别。”

我随着大流,靠着赫连长风,跪倒在地,他随手拿起一件酒红色的披风,搭在我肩上,轻声安慰道:“安心。”

我一抹眼泪。

心里面充满了不安,哪里还能安心。

东方即将大亮,跪着的人影黑黝黝一片,交叠在一起,偌大的皇宫静的让人害怕,远处的远处我竟然能听见有人在偷偷哭泣。

又不是冷宫,哭什么。

这一世,我见过我娘,我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找到过我爹,但是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而去。

我正在挣扎痛苦,里面忽然传来叫声,霎时乱成一团,带兵器的皇城禁卫将寝殿团团围住。

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气,终究是等来了这一天,这皇宫里面充满了心记,有些人千算万算,竟算不出命运弄人。

殿外本来跪着的人全部傻呆着,听闻寝殿里面传来的声音一众全部五体投地,我偏头看看赫连长风,一向最古灵精怪有主意的他也是满脸茫然,他身后。赫连敏言大哭着拉着隔壁跪着的一人道:“昨天还不是好好的!今儿个就怎生这样了!”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皇后在我前方,从我这边望过去,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苍惶。

一地跪着的人只闻哭声,再无其他。

我不知道自己该喜该伤,一瞬后,如梦初醒,如法疯了一般忙跑出去。

殿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没人敢拦我。

之前还与我说话的北周赫连皇帝躺于床上,原先苍白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青,他喘息声急促,满头都是虚汗。负责皇帝病况的张老大夫进来后,我看见一旁的连安同紧跟着我赶来的皇后一行人交换了个眼神,皇后娘娘大手一挥,吩咐立即派重兵守卫北周四方皇城,任何人无他许可不得进出。

连安忙拿出一卷绣线金龙的明黄圣旨交于皇后,皇后娘娘简短阅过后,微点下头,吩咐连安宣北周几位掌权的武将进寝殿来,派他们持圣上令牌通传,四门戒严。

那几位武将今日本就是带兵器而来,看了圣旨之后,手持圣旨站在门口有,对着外间大声宣读:“带人看着四周,不许任何人私自离开,任何人接近,若有违抗,当场杖毙!”

殿下跪着的相关人等立即领命而去,周围霎时安静下来。

我跑到榻前,抬手替赫连帝拭汗,心下凄然,我万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面对我亲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张老大夫站在我身边,一看皇帝的病情势头不对,忙将我挤了过去,直接持手翻了赫连亲爹的手过来,摸了摸脉搏,再扒开眼睛看了看。

离张老大夫将我挤开,不过堪堪过了几秒,再回首赫连帝已经气息微弱。

生也是苦,死也是苦,生,苦了自己,死,苦了他人。

只听得张老大夫默默的起身,然后背朝着我们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已是无奈的神色;他摇摇头,“陛下已去。”

我听罢,刹那间身子簌簌直抖。

皇后冲到榻前早已两腿双软,她缓缓跪倒,双手捧握着赫连帝的手,头贴在他的掌上,静默无声,只有肩膀微微抖动。

北周赫连帝今晨驾崩。享年四十九岁。

从此,我长歌在这世上再无至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