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琦果然没有再回来。
见杜若一直在榻上枯坐，神情萧索，她的陪嫁丫鬟阿昭心中怜惜，便进来劝道：“小姐别等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到底是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杜若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夜色淡去，东方渐白。发觉自己竟就这样坐了一整夜，她幽幽道：“算了，反正天都快亮了。”
房中的陈设喜庆而华美，足以匹配她正室王妃的身份。但在此刻看来，这一切的布置却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寂寥和无奈。她敏锐地感受到，这华丽的盛王府中隐匿着多少冰冷与荒芜，而她日后的生活，是否也一直会如这般寂寥。
微风拂面，带着夏日清晨里舒适的凉意。窗外的景致十分怡人，树木蓊郁，随处可见清爽的绿意。不知何处飘来隐隐芬芳，仿佛是栀子花的味道。杜若双目微阖，试图让自己的内心如眼前的景致般宁静下来，可惜事与愿违。
杜若转过身来，看着同样是一夜未睡的阿昭，叹了口气，轻笑道：“阿昭，你说，今天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昭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后才说：“或许……或许殿下有什么急事脱不开身吧……他肯定不是有意这样的……”
虽是这么说，但阿昭自己心里都不信。有什么事比洞房花烛夜还要重要呢？新婚之夜被丈夫置于新房中不闻不问，怎么想都不该是杜若这样的人会经历的事情。
并非是偏心自家小姐，在阿昭看来，杜若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子，无论容貌性情，都是无可挑剔。阿昭虽只是个丫鬟，却也见过不少大家闺秀，有杜家的，也有杜府其他亲戚世交家的。这些名门世家的千金中虽也不乏温柔美貌之人，却没有一个能与杜若相比。尽管藏于深闺，但杜若的美名却已传遍长安，向杜府提亲的名门公子不计其数。杜暹考虑再三，最终接受了武惠妃的提亲，不仅仅是因为碍于皇家的威势难以拒绝，更是因为他的确看好这位二十一皇子。
宫中皇子众多，优秀者亦不乏其人。但难得的是，这二十一皇子李琦不仅俊雅聪慧，而且小小年纪便知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不似寻常少年一般恣意张扬。身处皇室，虽可享与生俱来的富贵荣华，却也时时都可能身处险境。面对权力之争，即便是父母兄弟往往也不会顾及亲情，唯有懂得藏愚守拙之人才能笑着活到最后。
对于祖父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杜若心里其实很是满意的。那时她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女，对于婚姻还几乎是懵懂无知，只是听哥哥说起过这位皇子是多么的英俊秀雅，多么的温柔谦和。虽然不曾亲见，但听到这样的形容，少女的心便似被风乍然拂过的春水，倾慕之意随之渐生。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会为她带来浪漫而雅致的生活吧。那时在闺中，自家的姐妹们总是去开杜若的玩笑，笑着叫她“王妃”。杜若虽是羞得红了脸，心中非但不恼，一想到他，竟还有一种温柔的情绪萦绕心头。
潜意识中，她是喜欢别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杜若与李琦定亲后，李琦曾到杜府拜会过她的祖父杜暹。那一天得知消息以后，在姐妹们的鼓动下，她悄悄地跑去，好奇地躲在屏风后，看到了一个端雅清俊的身影，长袍广袖，眉清目朗，宛如画中人。
她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可心底又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
他似乎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唇角犹带着淡淡的笑意。那一刻，他的粲然光华炫惑了她的眼，俘获了她的心。
他那一眼本是无意，却让她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她甚至不知他是否发现了自己。然而，她的目光却因此带上了眷恋的温度，轻轻拂过他的衣袂与袍角，试图记住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
隔着屏风上的空濛山水，只一见，她便将芳心暗许。
一想到这个俊美少年最终会成为自己的夫君，杜若的心里便泛起一阵甜蜜的欢欣。从此，闺中如流水般平淡的日子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寡淡无趣，他成了她心底隐秘的牵挂，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走进她斑斓的幻梦里。手捧着一卷书，时而便会出神，也不知是书中的哪句话让她联想到他，让他们在她的脑海里不期而遇。在她的心里，他是远迈不群的嵇康，风姿特秀，爽朗清举；他是风调开爽、器彩韶澈兰陵王，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就这样，她一次次地回想着那一日他们目光的短暂交会，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再次与他相逢。
她开始强烈地盼望着长大，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穿上最华美的衣裙，与他并肩走在明亮的阳光之下。
只是，那时的少女杜若又如何能知道，当她再次见到这个无比倾慕的身影时，她的心却坠入了冰冷的谷底。
如今，她就在他的府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依然无法走近这个住在她心里多年的人。回想起五年前的那次美丽的偷窥，十八岁的王妃杜若恍然惊觉，那扇屏风上绘着的空濛山水，辽远得如同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回忆美丽却单薄，时隔多年已经有些模糊得不真实。其实仔细想来，也许这记忆中的美丽多半源于她少女丰富的想象。但尽管如此，她却依然甘愿沉浸其中。
窗外朝阳初升，杜若望着那一片灿烂的光华，面上的表情似喜似悲。阿昭却忽然想到一事，犹豫着开口道：“小姐……我听说，去年殿下曾娶了位侧妃，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心存妒忌，有意缠住了殿下……”
李琦被丫鬟请走之前，那丫鬟所说的话杜若都听得清楚。当时她还不知丫鬟口中的“夫人”究竟是谁，如今仔细想来，这“夫人”很可能就是那位侧妃。自己的新婚之夜，丈夫却去陪伴别的女子，想到这里，杜若心中便是一痛，再不愿多想这件事。她缓缓坐下，吩咐阿昭道：“你去叫人传饭来，我有些饿了。”
阿昭答应着去了。此时天已大亮，厨房的饭菜也早已备好，不多时便送了过来。与在家中所用的饭菜相比，王府中的馔食要更加丰盛精致，但杜若却没什么胃口，只尝了几口便叫人撤了下去。房中的丫鬟们正收拾着碟盏，又有丫鬟进来通报：“王妃，殿下遣了碧落姑娘过来，正在门外候着。”
见李琦遣了人过来，杜若心怀稍解，想来自己又无行为失当之处，他也定然不是有意怠慢自己的。心中虽还有些恼恨，怨他为何不亲自过来，但这并非真正的怨尤，而是更近似于一种小女儿的情态。她初入王府，并不知碧落是何身份，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失了礼数，于是忙含笑道：“快请她进来。”
进门后，碧落便向杜若行了初见王妃的大礼。听她自称“奴婢碧落”，又见她衣饰考究与寻常侍女不同，杜若便知她是个有身份的侍女。碧落容貌清秀，举止谦恭有礼，杜若见了心中喜欢，便笑道：“姑娘请起。”
碧落谢过之后方才依言起身，恭声道：“奴婢是服侍盛王殿下的侍女。殿下昨晚有事脱不开身，无奈之下怠慢了王妃，心中愧疚，便遣奴婢来给王妃赔个不是，还望王妃不要怪罪。”
“我并不敢怪罪殿下。”杜若淡淡笑道。见李琦遣人来向她赔不是，杜若心中顿觉舒畅了许多，于是又问道：“殿下今天何时会过来？”
碧落面露犹豫之色，似是有些为难，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昨夜夫人病重，殿下实在挂心才前去照看。如今依然守在夫人那里，他今天是否会来看望王妃，奴婢也不知……”
“夫人？”心中本就存着疑惑，听碧落提及，杜若便顺势问道：“你所说的这位夫人是谁？”
碧落回答：“夫人是殿下去年所娶的侧妃崔氏，名唤紫芝。依着殿下的吩咐，奴婢们皆称她为夫人，以示尊崇。”
虽然事先已经猜到了大半，但这些话从碧落口中一字一句地说出，还是让杜若心中一沉。李琦命仆婢们称紫芝为“夫人”，明显是将其如正室般尊敬，那么她这位王妃又算是什么呢？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仿佛很随意地问道：“这位夫人……很受殿下宠爱么？”
碧落颔首道：“殿下对夫人爱如至宝，待之亦如正室。”
碧落这话说得很是直接，丝毫没有顾及到杜若的情绪。她暗自观察着杜若的神色，见杜若虽犹自强笑着，目光中却有一丝幽怨闪过。碧落自幼入宫侍奉，耳濡目染，察言观色的本领堪称一流。所以，这一闪而过的妒意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杜若虽生性聪颖，但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在家中受尽父母亲人宠爱，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又哪里知道人心的曲折。见自己几句话便引得杜若对紫芝生了嫌隙，碧落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也愈发地有了自信。碧落面色沉静，谦恭地站在杜若面前，微笑道：“看来王妃对夫人很是关心呢，若是殿下知道了，心里必定高兴，定然会称赞王妃贤良淑德，胸怀宽广，有大家之风。”
杜若亦知，嫁入帝王之家虽然风光无限，却也不能再如寻常女子般存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梦想。这些贵胄帝子有太多选择的权力，而他们的妻子，便只能微笑着忍耐。杜若身为正室王妃，更是要不怨不妒，彰显女子之德。她十分好奇，这位侧妃紫芝究竟有怎样的动人之处，能让李琦如此珍视爱重。杜若强压住心中的酸涩，开口道：“这位夫人身体不适，我身为王妃理应前去探望，以示关怀之意。可否劳烦姑娘为我带路？”
“夫人就住在朗风轩，王妃请随我来。”
碧落含笑应着，走在前面为杜若带路，不多时便到了朗风轩。碧落在紫芝卧房外停住脚步，对杜若道：“王妃且等一等，容奴婢前去通报。”
见杜若点头，碧落便上前吩咐朗风轩的丫鬟入内通传。不多时，那丫鬟便走了出来，道：“夫人现在还没醒，殿下说请王妃先回去吧。”
杜若自矜身份，前来看望紫芝已经是纡尊降贵，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她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再加上昨夜的不快，一时心中恼怒至极，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几步上前，推开门便闯了进去。门前的那丫鬟已经惊得呆住了，一时间也忘了阻拦，任由杜若就这样闯了进去。碧落倒是急急地开口唤了声“王妃”，却没有阻拦。
进门之后，杜若便开始后悔自己因怒火而生的莽撞。眼前的情景温馨静美，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病榻上的女子虚弱而苍白，仍自昏睡着。而李琦就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细汗，神态专注而温柔。只这一眼，杜若便明白了李琦待紫芝是怎样深厚的情意。李琦双目中忧伤的温存让杜若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动人的他，哪怕是在梦里。杜若知道，就是面前这样虚弱的一个女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新婚之夜的快乐。紫芝双目紧闭，沉睡时面上仍有忧色。与杜若相比，此时病弱的紫芝并不算十分美丽。但是，杜若却真的很羡慕她。
因为，能够这样被他温柔地注视着，是杜若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
听到门外碧落的喊声，李琦抬起头来，看到突然闯进来的杜若，不禁蹙眉道：“王妃怎么来了？我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他眉宇间的温柔瞬间消失，看向杜若的目光中分明有着几分不悦。声音亦是如昨夜般冰冷淡漠，不带有丝毫温度。
“我……”杜若心中一凛，才想开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她心中最后的骄傲驱使着她转身离去，在跨出门的一瞬间，她引袖拭泪，抹去了脸上的斑驳泪痕。
仿佛是急着要逃离一般，杜若没有给他任何辩解与回答。李琦亦没有再看她，目光依然落回到紫芝苍白的面庞上。杜若急促的脚步声分明道出了此时她心中的痛苦与纷乱，只可惜，他对她的一切都浑不在意。
成功将杜若引过来之后，碧落便悄然离去，只余下阿昭在门外等着杜若。跨出那道门，杜若仔细地拭干面上的残泪，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此刻自己的软弱。自幼生活在亲人的爱护和纵容中的她，还不曾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也难免是欲盖弥彰。
第一次见到杜若如此伤心委屈，阿昭有些愕然地看着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相劝。杜若却没有让她为难，走到她身边，凄然地笑了笑，随后淡淡道：“我们回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