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更何况是人心。
陆婧婷抬头看向自己头顶上的夜空，斟酌片刻，开口道：“我从小长在深院之中，只知道江南水乡的秀丽无限，却不知天上人间，还有这样通透豁达的景色。”
“你知道吗？我离开你的这些年，辗转于天南地北，见过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景色，方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自己有多渺小。”
江淮扬的目光静默无声地在陆婧婷的身上流转逡巡，似乎是想要看明白她此时说出这番话的动机。
陆婧婷却依旧背对着他，继续道：“也许是我卖弄了，你常年带兵在外，走南闯北，肯定要比我的见识要多，要广。”
“不，我没有。”江淮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恢复了平静，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冷冷冰冰：“我走南闯北是为了杀人，取人性命，一路上刀光血影，就算是有再好的风光，我也无暇多看，无心多留。”
陆婧婷闻言，面上掠过一丝伤感之色，但江淮扬却是看不见的，也是她不愿让他看见的。
江淮扬忽然笑了一下：“婧婷，你很喜欢这草原是不是？”
陆婧婷闻言，面向他，双眼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里很好，蓝蓝的天，绿绿的草，可我却说不上来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七年来，我似乎患上了一个毛病，什么东西是喜欢的，什么东西是不喜欢的，我都无所谓了。”
江淮扬沉默地看着儿子，不言语，可心底却是一片苦涩。
陆婧婷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喜恶，生活就会变得十分简单，我每天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的孩子，我的佑儿和妍儿，他们昨晚睡得好不好？”
江淮扬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声道：“那你可知道，当你一心一意地念着你的孩儿的时候，我也正在为你牵肠挂肚，夜不成寐。”
陆婧婷充满歉疚的望了他一眼，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愿提起这些事，勾起回忆，让自己伤心罢了。
江淮扬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无情？自从我找到你之后，你连一句体贴的话，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都没有，你的眼里只看得见蔡凤生，心里也只为他费神打算。”
陆婧婷听着他近乎于发泄的责备，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是胸口上死死地压住了一块大石头，重有千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江淮扬说的没错，她对他是不公平的。见面之后，她都没有问过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对他说的话，每字每句地都是冷冷冰冰的，完全没有半分过去的情意。
草原上的月夜黑沉沉的，可陆婧婷却清晰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闪烁，而且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闪亮。
陆婧婷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他和哥哥一起参加龙舟大赛，他站在船头，威风八面的样子，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是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候，她对他倍感陌生，只觉这个少年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根本就比不上自己的哥哥。后来，她知道他们有了婚约，心中又急又怕，想着如果可以，就算是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要这样冒冒失失地嫁给他......
过去的种种回忆，依旧一一在目，陆婧婷没有忘，江淮扬也没有忘，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眼中隐含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江淮扬有些激动道：“婧婷，我有多恨自己吗？如果当年，我听你的，把你留在身边，而不是把你送走，也许今天一切都会不同了，现在和你一起策马草原的人，是我，和你一起生儿育女的人，也是我。”
一阵凉风轻轻吹过，惹得陆婧婷微微发颤，她摇摇头道：“可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当年的事，仔细说来并非无妄之灾，江家自认为的精心打算，但对于陆婧婷而言，却是大大地危险。
蔡凤生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想要牵制江家的势力，如果不能在军事武力上做文章，便只能用一些旁门歪道了。
陆婧婷之所以会沦为人质，这其中蔡凤生的罪责虽然不可推却，但江淮扬的自作聪明，何尝也不是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陆婧婷还清楚的记得，蔡凤生曾经把她的性命当做赌注，去换他父亲的命，可惜江家在大道大义面前，选择的并不是她，而是振奋军心地斩首示众。那时候的江家，早已经做过了选择，而他们选择的并不是她。
在蔡凤生的身边，陆婧婷平心静气地想明白了好多事情，她和江淮扬，原本好好地一双夫妻，却一步一步越走越远，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其实，这里面夹杂着太多太多的原因和无奈，斩不断，理还乱，国仇家恨，大家也不过都是追逐欲望和权利的牺牲品而已。
“淮扬，你能来找我，我本该心存感激，高高兴兴地和你回去，一辈子都不再分开。”陆婧婷仰头静观天上的弯月，“淮扬，我还是让你失望了，可是，你有没有真心地替我想过，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边是自己的结发丈夫，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她的语气很低沉，看似是在问着江淮扬，又似乎像是在问自己。
江淮扬很是激动地走上前抱住了陆婧婷，收紧双臂，将她紧紧地固定在怀中，低声说：“如果你舍不得孩子，我可以让步，我可以让他们留下，留在你的身边。”
这一次，陆婧婷并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呆在他的怀里，轻声道：“你真的能做到吗？他们是蔡凤生的孩子，他们会一天一天长大，样貌脾性也会和蔡凤生越来越像，就像你自己说过的，面对这活生生的屈辱的标记，一定会把你逼疯的。”
江淮扬用下巴顶着她的肩膀，“为了你，我愿意试一试，只要是为了你，我可以.......”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陆婧婷出声打断道：“不，你做不到。不仅是你做不到，这天下间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得到。”
“蔡凤生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合格的父亲。为了孩子，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放弃。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淮扬，你明白吗？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江淮扬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却依然觉得自己离着她很远很远似的，只能更加用力道：“我也会是一个好父亲的，虽然我不能做到对他们视如己出，但我至少可以做到宽容。”
陆婧婷目光向下缓缓一放，看着地上的茂盛的青草，淡淡道：“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父亲吗？”
她这一问来得十分突然，江淮扬微微一怔，顿时有些语塞了。
“蔡凤生和我说过很多你的事，说你被封为护国将军了，还说你有了一个儿子，算算年头，那孩子现在也该会说话，会疼人了。”
江淮扬没想到，陆婧婷会知道儿子江庆的存在，那孩子如今是已经能跑能跳了。
陆婧婷继续道：“为了找我，你整天东奔西走，怕是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你的孩儿吧？”
江淮扬闻言，缓缓松开了抱住陆婧婷，似乎被她的话戳中了死穴。
江庆是他的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但对儿子的事情，他却是一无所知。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如何表示。
陆婧婷见他松开了自己，望着他问道：“你的孩子，几年多大了？”
江淮扬躲开了她的目光，微微沉吟道：“他三岁了。”
陆婧婷微微一笑：“杨蓉蓉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和你的孩子也一定会很好看的。”
江淮扬却道：“庆儿虽好，可他怎么也比不上你和我的孩儿。”
陆婧婷闻言，摇了摇头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孩子是老天爷的礼物，你要好好珍惜他，不要伤他的心。”
“婧婷，你提起这些做什么？我要的只是你，也只有你。我江淮扬此生不渝......”
陆婧婷抬起首，抬手轻扶着他的五官，淡淡道：“别说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从我被蔡凤生劫走那一刻开始，我们的缘分就尽了。我现在想的念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江淮扬抓住她的手道：“可以的，只要蔡凤生死了，你就彻底解脱了。”
“不，你杀了他也没用，只会让我更加伤心难过，度日如年而已。”陆婧婷把手覆在他的心口上，轻声道：“淮扬，你报了仇就会真的开心吗？如今，你大仇得报，看着被你囚禁羞辱的蔡凤生，看着那个断臂无靠的蔡凤生，你真的会觉得开心吗？”
江淮扬扬声道：“我当然高兴，这世上再没有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样子，更让我觉得高兴的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