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京城忽然下了一场蒙蒙细雪,因为天气还不比冬日里寒冽,雪花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了水,根本就站不住。
因为下雪的缘故,郊外的山路变得十分难走,蔡凤生抬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下令吩咐道:“今天我们暂时不动,待到明天放晴之后,再换地方。”
为了不被人发现踪迹,蔡凤生没隔三五天便要换一个地方居住。京城西郊的村落里,几乎已经全空了,村民逃的逃,跑的跑,倒是让他免去了不少麻烦。
天还未大亮,蔡凤生领着三两名手下乔装打扮之后,出了门去打听消息。
陆婧婷静静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暗暗出神。
自从那晚燕九走了以后,蔡凤生便下令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陆婧婷的房间,而且还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小丫鬟过来伺候,十二三岁的年纪,说话轻声轻语,名叫碎玉。
陆婧婷对她的来历毫无兴趣,也不想让她服侍,只不过想起之前那婆子惨死时的情景,才没有出言撵了她出去。
躲居的院子中,集聚着十多名看护的守卫,外面天寒地冻,他们在院子升起了篝火,飘起一缕灰色的烟雾。
碎玉每天负责给大家做饭,农舍简陋,厨房更是噼里啪啦地露着水。所以,她直接把一口大黑锅架在院子里,生火做饭。侍卫们见了,忙熄灭了身前的火堆,纷纷围着黑锅而立,一来等着吃饭,二来正好可以取暖。
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粮食比人命还要金贵,所以每天三餐,只有馒头和一大锅菜汤。偶尔,有人出去猎到一只野兔,回来收拾收拾放进汤里,也算是有了点油星儿。
物质的困乏,并不是让人最绝望的事情,陆婧婷暗暗算着日子,想来自己已经被关了七天了。自从上次之后,蔡凤生便再也没提起江淮扬的消息,每次他都是带着人在外间小声地议论,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陆婧婷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但她从蔡凤生近来的表现判定,他的心情缓和不少,不似之前那几日的心浮气躁,看来是他手头上的事情出现了转机。
碎玉送了饭菜进来,亲切地向陆婧婷问安行礼,陆婧婷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看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菜汤,稍稍犹豫了一下,方才端起碗来抿了一口。
如今不是置气的时候,陆婧婷再也没有了寻死的念头,而是要好好地活着,然后想办法逃离这里。
碎玉看着陆婧婷细嚼慢咽地吃起了东西,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前两天病着的时候,可是连喂上一碗水都极其费劲。
碎玉难得有机会这样细细打量她的机会,陆婧婷脸颊消瘦,脸色苍白,但看上去依旧是个美人,加之带着几分羸弱的病容,反而多了一种魅力。
碎玉偷偷地看着陆婧婷,见她就着菜汤吃了半个馒头,不禁欢喜道:“夫人,今天看样子好多了。”
陆婧婷闻言,淡淡道:“剩下的馒头,都给你了吧。”
那碎玉闻言,连忙应了声谢,如今粮食不多,那些侍卫们又个个是大胃口的习武之人,所以每天她只能吃上一个馒头,有时连口菜汤都喝不上。
碎玉拿起那半个馒头,就着陆婧婷剩下的菜汤,走到墙角,蹲下来美美地吃了起来。
陆婧婷见她这般,便又开口道:“你去坐到凳子上吃吧。”
碎玉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这是她今天和自己说得第二句话了。
碎玉顺从地坐到凳子上,把汤碗和馒头放了下来。
陆婧婷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窗外那些交头接耳的侍卫。
碎玉吃饱之后,收拾碗筷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进来送了热水,给陆婧婷暖了一个汤婆子捂在怀里。
蔡凤生天亮出门,天黑方才回到农舍,他身穿着一身寻常农夫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用兔绒做成的帽子,脸上也蓄起了胡子,乍眼一看,倒是有几分像是普通人的样子,但一旦走进了,多看两眼,便会察觉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戾气十足的双眸,还有那从不离身的翠玉玉扳指。
蔡凤生今天出门,听来了一个好消息,也听来了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杨神武和江云天围剿京城的军队,以中天门为界,向后撤退了数百米,而且还派人往宫城内运送了两车大米和面粉。而坏消息就是皇后的首级被悬挂出来之后,城中的百姓情绪愤怒难平,人人声讨诛杀蔡岚,刻不容缓。
蔡凤生最是了解父亲的脾性,父亲素来老谋深算,从来不会冒险行事,可如今竟然出手这般猖狂,定是为了彻底断了自己营救他的心思。眼见,父亲如此破釜沉舟,蔡凤生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深深地愧疚,身为人子,非但不能救出父亲,还要让父亲用自己性命换取自己的平安,实属不孝啊!
虽然,蔡凤生为人高傲,手段狠戾,但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孝子,过了将近三十年,从未有过忤逆父亲的时候。
蔡凤生难言心中的抑郁,便叫人寻来了两坛子农家人自酿的米酒,就着简单的食物,喝起了闷酒。
这米酒酒味过大,劲道不足,又带着一股子甜味,完全没法和蔡凤生平时喜欢的玉琼美酒相比,只是心中有事,又不能说的时候,喝酒便是最好的排解之道了。
有酒总比没酒好。
蔡凤生一口气便把整坛的酒给喝光了,李然见状,怕他贪杯昏睡,耽误了大事,便大着胆子劝了几句。
蔡凤生一个人喝的正烦闷着,见他过来,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按住他坐下道:“别光站着,你也喝,陪我一起喝。”
李然摇摇头,恭敬道:“大爷,属下还有保护您的周全,必须保持清醒,不能沾酒。”
蔡凤生不由分说,就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能动得了我的人,还未出生呢。你管痛痛快快地喝着,别扫了兴致。”
李然闻言,不好在推脱拒绝,只好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下,却又被蔡凤生教训道:“别喝的像个女人似的。”
李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道:“大爷,您还是少喝几杯吧,这东西虽好,但毕竟伤身。”
蔡凤生慢慢将头摇了两下,盯着手中的酒杯,“这酒是世间上最好的东西了,再没有比它更能让人快活自在了。”
李然很少见到蔡凤生这样,因为他的脸上虽带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笑意进不到眼睛里。
“大爷,您很担心老大人吧。”
蔡凤生放下酒杯,一番沉默之后,才开口道:“李然你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李然回话道:“属下十二岁那年被您召入蔡府做事,如今算起来也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蔡凤生又是一番沉默,“嗯,我还记得一些,当年你的家人在逃难时的路上都死了,是剩下一个妹妹,饿得头昏眼花,你大着胆子来偷我身上的荷包,结果被打得半死。”
李然微微点头道:“承蒙大爷当年不杀之恩,属下和属下的妹妹方才能活到今天。”
蔡凤生看着他,道:“那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饶过你的一条性命?”
李然摇摇头,“属下不知。”
蔡凤生伸出一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低声道:“因为你有情义,为了快要饿死的妹妹,什么都敢做。”
李然微微一怔,随即低了低头,“这一切因为大爷心存仁厚,属下才能跟着大爷,没有丧命于荒野之地。”
仁厚?蔡凤生听着这两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平日也该听见别人是如何说我的,仁厚?蔡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担当得起这个字。”
李然沉吟片刻,缓缓道:“不管旁人如何说,在属下眼中您就是这天底下最仁厚的人,也是属下最感恩的人。”
蔡凤生拿起坛子要给自己倒酒,却被李然接到了手里,亲自替他满了一杯。
“你小子平时寡言少语,没想到竟然也学会拍马屁了。”蔡凤生喝了口酒,继续道:“朝中那些书呆子,总是叫嚷着什么人仁心仁德,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大堆的屁道理,结果到了真有事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说到这里,蔡凤生忍不住一声冷笑:“人人都说我们父子俩是奸臣,是恶棍,可他们谁又知道,我们为李家的江山社稷出了多少力,扫除了多少的麻烦。李明身为皇帝,却毫无雄心壮志,,每天只愿守着他祖辈的名声过日子,连一点皇族该有的威严和气势都没有。”
李然道:“皇上无能,大人英武,属下愿意跟着大人共谋天下。”
蔡凤生闻言,敛住了笑意,沉声道:“如今,父亲深陷困局,咱们的实力也早已元气大伤,一切都需得从头开始。”
李然语气坚定道:“只要大人吩咐,属下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蔡凤生对他的这份忠心,很是欣慰,淡淡道:“你是我最亲信的人,旁的你都无需理会。”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内间,“你暂时要保护好她的安危,别再让燕九和他那帮不成器的兄弟乱来,坏了规矩。”
李然闻言一怔,随即点头道:“是,属下遵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