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宅之中,哐当之声不绝于耳,正是午后,本应安静享受阳光和小憩的好时候,因为这样的噪音而有了些比蝉鸣更为聒噪的烦闷之感。
“又在闹什么?”
钱大人停下摇晃的躺椅,皱着眉扭头看向厢房的位置,看了一会儿,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幸好那些砸碎的瓷器已经换成了普通的,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就把这声音当做是配乐来听吧!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红彤彤水灵灵的果子放入口中,才咬了两口,还来不及吐出核,又是一声哐当,才好一些的心情瞬时变坏,钱大人坐直了身子,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又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子闹什么?谁又惹到她了?”
丫鬟面色为难,却还是依着钱大人的吩咐去了,只是一离开钱大人的视线,她的脚步立刻变慢了,迟缓得恨不得一分钟挪一步。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可别闹了,姐姐的家当可都被你砸得差不多了,再砸下去,可是换不上新的了。”
钱夫人领着嬷嬷丫鬟走进来,满地的碎瓷片让人都不好落脚,躲躲闪闪地踩着没有瓷片的空地一步步走入,挥挥手让下人先出去,她撩起了半垂的珠帘,来到了床前。
床上,一个鹅黄衫的少女侧坐着,长长的眼睫上挂了泪水,手上拿着帕子轻轻擦着脸上的泪痕,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几分可爱几分可怜。
听得问话,少女一言不发,默默抹泪,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右侧,左侧的颈部曲线格外美好动人。
“二小姐,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我们小姐这是心气不顺,可要发出来才好,不然憋在心里……”
粉红色的帐幔旁边站着的嬷嬷上前一步,忧心忡忡的表情一派忠主之状,若是韶韵在此,大约会觉得这位嬷嬷眼熟,正是那日在茶寮见到过的。
“我跟你们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出去!”
钱夫人不假辞色,打断了嬷嬷的话,无视了她难堪且讪然的表情,一脸疼惜地看着少女,少女闻言又开始抽噎,抹着泪娇声道:“姐姐若是嫌我,直说就是,何必发作我的奶嬷嬷?李嬷嬷也是为了我好,如今也就她和姐姐还记挂我几分,姐姐若是看不惯我,不想留我,直说就是了,何必对着李嬷嬷发脾气?”
宛若黄莺出谷的声音娇滴滴地说话,哭腔掺杂在其中,格外惹人怜爱,仅那一把嗓子,就要酥软了人的筋骨。
少女侧仰着脸,偏头的样子夹杂着几分纯真可爱,欲坠不坠的泪水,蒙着水雾的眸子,都让人怜爱不已。
“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饶是钱夫人对妹妹把一个奶嬷嬷与自己等同的话感到多少不满,听着这声音,看着这样子,还是不由软了语气,发不出那股子气,只暗地里把李嬷嬷狠狠瞪了一眼,好么,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完全被个下人笼络住了,也是姨娘去得早,那宅子里,怕是从没人好好教过妹妹。
想到后一点,心肠也软了,再看李嬷嬷的缺点,看法便有了些变化,这人虽有些没眼色,但总也算是忠心,是一心为了妹妹的,那宅子里,怕也只有这么一个奶嬷嬷向着妹妹了吧!
再想到妹妹来时的模样,一个小姐,就算是一个庶出的小姐,出行的人中竟然只跟着一个嬷嬷,几个干粗活的小厮,连个丫鬟都没的,可见得夫人对她是什么样了。
轻轻叹息一声,若是真的从根上说,也是姨娘的错,做了正室夫人才知道这正妻也是不好当的,再想到当年姨娘的种种手段,怕是把夫人得罪得狠了,不然也不至于让夫人恨成这个样子,故意误了妹妹的教养,让她跟个嬷嬷学得粗鄙起来。
“你先下去吧!也让我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对着李嬷嬷吩咐了一声,这一声吩咐比之前的训斥显然软了许多。
李嬷嬷看了两人一眼,见得少女没有抬头,仍自抽噎不已,虽有几分犹豫,却还是退下了。
等李嬷嬷一走,钱夫人就依着少女坐下,见她仍哭得伤心,递过一条干净手帕,轻声问:“可还没想通?”
“我……”少女才吐出一个字,又是一长串的泪水,那眼中也不知藏了多少泪,帕子湿了一条又一条。
“我不是怕你砸东西,这些便宜货,你砸多少姐姐都不心疼,谁让你是我妹妹呢?谁让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呢?便是出嫁了,姐姐也仍是疼你的,但这不是个法子,宠着惯着,在家里自然好说,出了门子,还有谁能够这么宠着你惯着你?”
钱夫人温言劝慰,出嫁后愈发富态的脸上竟有些泛起了慈母的光辉,作为庶女,日子总是不好过的,姨娘千争万争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庶出身份,她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在能够选择的范围内挑了一个自己认为最好的人选。
而妹妹就不明白这个理,非要争跟嫡女一样的夫婿,可能吗?大梁对嫡庶的律法严明,父亲是个官员,怎样都不能够知法犯法,这样的把柄落到政敌和御史的手上,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凭这一点,妹妹想要当新科状元的夫人就是绝对没指望,更不用说那新科状元还是世家子出身,年方十九,又有一副好相貌,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轮得到庶出的妹妹?
若是以前,钱夫人大约还会有些不平之气,对嫡庶出身的不甘,这出身可不是在娘胎中的她们能够做主的,就因为这样不能自主的原因被了了终身,什么都要低人一等,怎能让人服气?
而现在,嫁了人,经过了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唯一的儿子又才去世不久,鬓发微白的钱夫人对人生也多了些感悟,看开了些,不是她的,终究怎么也争不来,谁能说这人生的种种际遇,不是出生那日就安排好的呢?
不由抚上手腕上的翡翠佛珠,一身素色的钱夫人如今愈发慈眉善目若那庙里的菩萨一般了,再看自己这个妹妹,想当初自己嫁人的时候她不过粉团子一样,如今也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知道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呐!
摸了摸那黑鸦鸦的长发,眼中微微露出几分羡慕,少女韶华,正是女儿家最美好的时候呐!情窦初开,又怎能受得了这般现实摧残?
“自打姨娘去世,姐姐就一心担心你,那宅子里可不是好待的,夫人明面上对你不会少了吃喝,却也不会对你好,难为你好好长了这么大,却是缺了教养。此一事,父亲也恼了你了,送你来时便发话让你好好‘养病’。这病要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是人家说了算,长久住在这里,姐姐是不嫌你烦的,你的终身却怎么办?”
没有出嫁的女儿操持妹妹婚事的道理,她顶多是能够问一句提一下,该怎样办还要看夫人的手笔,这一点,纵是父亲也不能改,自来这内宅之事,儿女婚嫁,便是正室夫人操持的,尤其是女儿家,嫁妆什么的,一笔笔一件件都要看夫人的意思,哪能够自专?
妹妹之前所为,一来是自己瞧人,犯了忌讳,二来又嫉妒嫡姐夫婿门第,使了不入流的勾引手段落了行迹,前者还罢了,说是一声天真浪漫,误瞧了去,没做什么失礼的举动,总不是犯了大错,后者却是着实令家族蒙羞,乃父亲所不能容,
一想到后者,钱夫人也是恨铁不成钢,你若是勾引成了,什么也不说了,纵是有些不好听的名声,姐妹同嫁,道一声娥皇女英也能够掩了去,偏偏她没勾引成不说,还被人看到了,还被不少人知道了,真是谁给她出的那个馊主意!
少女这会儿不哭了,怔怔地擦着泪,终身?名声都没了,可还有什么终身可言?父亲本说是要把她送去做姑子的!
“姐姐,我可怎么办啊!”
停歇了一下,哭声猛地拔高,哭着又不解恨,身边没有东西砸了,便扬起枕头来摔到地上,“都是那帮子小人害我……”
之前已经听姐姐分析过一次了,知道自己是错了不少,少女抹不下面子,却也明了这其中不会那么凑巧,明了之后虽不明是谁做的,却是深恨那宅子中的人。
乌黑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惊心,钱夫人正摸着佛珠,不曾察觉,见妹妹发泄了一下,狠狠砸了两样东西又伏在自己膝头哭,温热的泪水浸润了膝头,钱夫人扶着她的肩头,叹气:“一时之间可没有什么好办法,父亲最爱面子,这件事定不会传得太广,只咱们两家知道,总还是小事,不至于不能收拾,不然你就不会是养病了。”
女儿有什么稀罕的,又是庶出的女儿,多一个还要多陪一份嫁妆,父亲可不介意少一个两个不成材的去换一个清白名声。
抬起妹妹的脸,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也亏得妹妹长得如此花容月貌,不然,怕是父亲不会有那么多舍不得。
念及父亲信中提到的事情,钱夫人暗暗一叹,妹妹的性子已是这般,改过却是不易,能够让她面上多多柔顺一些便是好的了。
“既然还有机会,你就不要灰心,起码不要再闹了,这府衙里头成日里摔碟子摔碗的,你当外头听到不到声音?娇纵的名声可不好听,若是再加上刁蛮泼辣什么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找个好人家了。听姐姐的,先好好耐耐脾气,以后的事情,姐姐自会帮你谋划。”
说到这里,钱夫人眼中也有了恨意,便是姨娘千错万错,她都已经故去,夫人怎能这般记恨,糟蹋一个庶女的名声,毁了妹妹就可以消了那人心头之恨吗?她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就这么毁了!嫁个好人家,也能得个好助力呐!
多日的摔摔砸砸,少女也厌倦了这一套发泄,定了定神,温顺地低下头,轻声:“姐姐,我听你的。”
来探听消息的丫鬟走到了外头,听得没有声音了,松了一口气,瞅见夫人的人在门外,远远问了一句,得知的回复依旧是那般无趣:不小心手滑。
这手得有多滑才能够拿一个砸一个,摔摔打打了那么长时间了啊?丫鬟心中腹诽,面上却是恭谨,回去回复了一声,钱大人听得那边儿没了动静,也就不理会了,闭着眼睛优哉游哉地享受着丫鬟喂食的水果,午后的清闲时光啊,可真是来之不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