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夜宿河边,虽是潜逃途中,却并不显得慌乱,安营扎寨,回到军中的四皇子方有了郑王的风范,虽无锦绣龙袍,却自有威严之势,意气风发起来。
月色朦胧,河水清浅,河边石上的青年坐姿并不端正,眉目并不英武,却与这婆娑树影浅浅波光融为一体,并非夜色的黑暗,并非星月的浅白,素衣墨发,搭在膝上的手中把玩着一根细竹模样的东西,不过眉笔长短,纤细绿玉,也不知是什么做成,在他五指间循环往复,竟是转出了一朵绿色的花影来。
“细笛。”
停了手,沈墨见四皇子颇有好奇之色,便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容他细看。
“也能吹响,声音却是刺耳。”
四皇子闻言看到了上头的孔洞,并不多,仅有三个,想来不是奏乐用的东西,也不用那么多的孔洞。
“是警报之用?”四皇子了然,比起大喊大叫,深夜之中若有刺耳之音,足以让人警醒。
沈墨含笑点头,接过四皇子递过来的细笛,随手插在了头上,“无事时,做发簪用也是极好。”
“的确。”四皇子附和一声,却是欲言又止。
“可是有什么事?”沈墨不耐这静,先出声问询,虽知眼前人是皇子,翻盘以后还可能成为皇帝,但他待人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少恭敬谄媚,平平淡淡倒似平辈论交一样,真说起来,他便是把这位郑王当做叔叔伯伯也是不冤,年龄辈分,身份地位,他总也应该敬一敬,但他却做不来那一套。
在京中多年,接人待物,按理说早就习惯了那一套,就连沈墨自己,也时常有种“不复当年”的感慨,可是出了京,离开了那一张张权贵面容闾阎扑地,回到这山野之中,沈墨却方才感到自己从未变过。
天大地大,正心以剑,以剑维法,以平生所学,展公平正义。
锄强扶弱,不畏强权,原是侠义人士所为,秉性若此,想要屈天性以敬畏,却是他所不愿。
四皇子对此态度微觉不悦,然而大约是这些日子习惯了,也知道能人多有些脾气,这位沈墨武功高强,父辈又是曾与皇族有怨的,能够做到现下这般,已是不易,心中一宽,也并不强求许多。
路程过半,眼看着快要回到自家封地,却是刺杀多了起来,总让人轻忽不得,大军并不是用在此处的,若是此时损兵过多,折了士气……
“大军行进太慢,我意先行一步谋划全局,劳沈护卫与葛将军慢行,拖住旁人视线。”
对有本事的人稍微客气一点儿,四皇子并不觉得为难,言语间颇有宽厚探询之意,并非命令了事,倒让人心里舒坦。
这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并非白做,至少沈墨看了,虽明白这不过是拉拢人的一种手段,也不由得佩服,身居高位还能平易近人,可是不易。
“但有吩咐,莫敢不从,沈墨自当效力。”沈墨起身拱手,颇有些正式受命的意思。
正事说完了,四皇子却不曾离去,而是问起了琉璃山庄的事情,“沈护卫可曾听说过琉璃山庄?”
“……自然。”沈墨有些迟疑,何来此一问?
眼中流光晃动,琉璃山庄啊,那件事情自己可是从未忘过,世人多健忘,这才几年而已,琉璃山庄已经几乎要成为传说了,若非先帝因为添寿丸暴毙,恐怕已经无人想起这琉璃山庄了。
啊,添寿丸,若是他没记错,这添寿丸正是四皇子献上去的,想来是因此才有一问,于是,那毒果然不是他下的?
沈墨自来秉持正义,皇子之中,他看好四皇子的地方也是这人的秉公执法,添寿丸一案存疑,因四皇子身上有洗不清的嫌疑,他虽觉得此人不会为此事,却也在心中有些嘀咕,也是在京中久了,那等拐弯抹角的心思见得多了,自己也难免有些,谁说最后的得胜者必然是那个下毒的?也许……
幸好,没有那个也许。
心情一紧一松也不过转瞬之间,沈墨从容笑道:“四皇子可是要问那添寿丸一事?”
“是,也不是。”四皇子沉吟道,“琉璃山庄势大,未曾出事之前,其声望之壮,从未有过,而一朝消失,却是令人疑窦重重。江湖人以武犯禁已是常事,琉璃山庄若此,怎能不让人心生警惕,这等人,若是只想要做个武林盟主也可容他,但若是想要改朝换代,就要灭其于萌芽之中,只是我派人百般查探,这琉璃山庄仿佛是一夜之中冒出来的,竟是来源也无,往来也无,朝生夕亡,出现消失都太过突然,实在令人不安。”
月色惑人,于这月色之中,空寂之时,浅浅诉说竟是发自心底,四皇子说着说着息了声,像是才察觉到身边人并非心腹,也并非好的诉说对象,尴尬一笑,腰背挺直,另有一番坦然气度,“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其间有些蹊跷,那添寿丸当初穆家所献,并非一丸,而是两丸,一丸喂了旁人,并无异样,这才献上了另一丸,谁曾想……防不胜防。”
吃食于宫中多是禁忌,不仅是后宫之中忌讳这个,前朝也是颇为忌讳,大臣皇子献给皇上的,便是有吃的,也必然要自己先验过一回方敢献上,若不然,不是自己亲手弄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背这个黑锅可不是冤枉。
添寿丸功效特殊,又是稀罕之物,四皇子能够舍下用一丸去验证效果,已经是对自己负责了,想来献上之后皇帝自会命人妥善保管,又怎知……
总没有千日防贼的,如此特殊之物,当初穆家送上来,四皇子就隐约觉得不妥,但当时自负,又想要博皇帝欢心,没曾细细思量,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琉璃山庄啊,我也不太了解。”沈墨回忆起那日的觥筹交错,歌舞欢宴,目光悠悠落在粼粼水光上,那日的河水似也有这般清冷,冷彻心脾。
四皇子闻言释然一笑,道:“大约是我想得多了,天色不早,沈护卫也早些歇息吧!”
沈墨点头谢过好意,见得四皇子走了,依旧坐下,却从袖中抽出一条纸来,展开不过指宽,上书四字——各从天命。
摩挲着纸张,淡淡的不解染上眉间,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呢?想不明白,又把那细笛拔下拿在指间旋转不休,细笛应是与人联络用的,然而笛中藏的纸却并不是地址暗号,各从天命,莫不是说自己追随四皇子的事情?
许久无解,浅浅一叹,师兄总是爱弄这些玄虚。嘴角微翘,隐有笑意,闲来想想此事,只当谜题来解,也是有意思的。
有些谜题,真的琢磨透了,反而没意思了。
四皇子的营帐与旁的兵士营帐并没有多少不同,一来是为了显示与大家同甘共苦,二来也有迷惑外人的作用,想要夜里刺杀的,即便能够躲得过暗哨,看到这些几乎一样的帐篷,也不好判断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吧!为了这一点,营帐外连以示警戒用的侍卫都没留,愈发泯然于众了。
但帐篷一掀开便是不同的,摆设暂且不说,外宿简陋总有不足。那扑鼻而来的浅浅香气自然芬芳,并不是香粉那般粗糙,更多了一层细腻余温的感觉。
一身兵士服装,却是散着长发,素白的手执着白玉梳子从发上缓缓而下,顺滑的发卡不住梳齿,若有光在其上流动,锦缎一般。微风过处,烛光浮动,梳头的人侧脸来看,看到四皇子,莹润粉嫩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替去了眉宇间的疲惫。
“这一路,可是苦了你了。”四皇子深情款款地说着,随着他走过来,烛火晃动不休,那灼灼的火苗好像燃在了他的眼中,熠熠光芒。
“能跟着你,苦也是甜。”放下梳子,拉住抚在自己肩头的手,赵怡笑容甜蜜,本就是如花容颜,于这灯下看来,愈发美人如玉。
四皇子心头一动,为即将抛下她先行的举动竟是有了些愧疚,不过也仅是一丝而已。言语温和缓缓,几句情话说过,便把自己的安排说了,赵怡愣了一下,到底还是被抛下了,不过……心头纵有千般思量,嘴上却只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只愿你一路顺遂……”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也归于默默。
“我已经与沈护卫交代过了,他武功极好,有他在,你混于兵士之中,定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是免不了委屈。”四皇子言辞颇有些不足,想到如今形势,却又耽搁不得,不管他对现在的皇帝有什么意见,都要看封地那边儿的根基是否安稳。
虽是一手经营起来的,却也怕那有忠于皇命的被外头的传言迷惑,自己此番归来可不是自投罗网来的,先去查探一番,也是谨慎之举,这其间未尝不是没有危险,却是不便带人同去。
便是此行之中带了个女子,葛将军虽没说什么,但看模样,也有几分不赞同,做大事者,总是不能够耽搁在男女情长上的。
“你安排的,我自然放心。你也莫要记挂我,你好了,我方能好,我们总是一体的。”赵怡此话有些僭越,夫妻一体,她却只能算作妾室,说这话便有些不太妥当。
四皇子却是没听出来,心中宽慰,如此解语花,谁能忍心丢下,任她零落漂泊?
夜半,营帐中早已熄了灯,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四皇子穿衣而起,临走时还轻轻吻了赵怡一下,赵怡恍作不知,只在他走后,暗暗握紧了拳头,心中慌乱难言,第一次感觉到了四皇子于他并不仅仅是可供攀附的大树。
藤萝何所依,望君如乔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