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小年夜是热闹,那么大年夜便是温馨了。
除夕这天,下了整个白昼的鹅毛大雪,到了夜里也不见停。怀人有守岁的习俗,守岁过后,长辈会给小辈守岁礼,以示奖励和疼爱。这夜,管事在屋内设了一个火盆,顾家六口围在边上一边烤火一边说谈,均是打算彻夜不眠,等待来年的第一缕熹光。
屋内烛火摇曳,烛心吧嗒吧嗒的燃烧着,火盆里的炭块温着橘红色的光微微发亮,顾承天侧耳倾听儿子们稀疏的交谈,目光落在有些困意的小女儿脸上,他无声笑起,眼尾的笑纹如沟壑,在明灭恍惚的微光下深邃隽永。
顾欢喜在翌日醒来的时候懊恼了许久,她挺过了子时,却在后半夜睡着了。不过某人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在吟香拿了浅红色的新衣给她穿上后她又一下子满血复活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找自家爹爹和哥哥们要守岁礼。虽然她昨夜并没有坚守到日升,但总归是挨过了子时,哥哥们若是拿这个当借口就未免显得太过小气了。
先是去了大哥的雅园,顾行之揉了揉她细碎的发梢,许了她一幅出自大家的字画,顾欢喜反应平平,想着她大哥也送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便抱着字画直奔了逸园,顾亦之见她推门进来,赏了她一块暗红色雕着梅花的檀木,木质温润晕着香气,她嗅了两下想起宁岫身上淡淡的松香,笑眯眯收进怀里。
晚去一步湘园,等她蹦跳到顾唤之房里的时候,那人早已逃之夭夭人去楼空了,顾欢喜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吹鼓了脸,只好找自家爹爹讨去了。
小女儿一早便来讨礼物,顾承天笑弯了腰,只见他小心翼翼从枕头下取出一块环形玉佩,玉佩呈棕黄色,上面镌刻着弯弯绕绕的字形,她看不懂,只听见自家爹爹说:“这块玉佩是你娘一直随身的,也是她留给你唯一的遗物了,爹本想等你及笄那日一并给你,现在想来也不差这几天,今日就先予你了。”
顾欢喜将它接过捧在手心,温热了几许才放进怀中,她隔着厚重的衣物感受那份来自天上娘亲的爱意,忽而想起,“爹爹,这是娘的礼物,你的呢!”
顾承天自然不敢告诉她,他忘了备礼,只能板着脸训斥道:“你娘的便是你爹的,爹娘还要分的这么清?”
顾欢喜哼哼两声,一脸我都看穿你的表情。她起身到外屋穿鞋,抱着礼物回自个儿的园子细数去了。待到下午,吟香跑来告诉她,她三哥回来了,顾欢喜一激动,没听到下半句便跑了出去。
“三哥三哥,美人三哥?”
她猫着腰,在顾唤之的园子口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只见入目的是一道颀长的身影,这道身影的主人背手而立,着一身初桃色的棉绒褂装,褂装衣角没过他的踝部,露出半许轻靴,衬得人气质绝然。
顾欢喜一怔,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躲,那人却已经闻声直直转过头来了。
江予安见到来人,脸部几乎是片刻僵硬。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目光灼灼,眼底的水波几乎要泛滥成灾。快步走近几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居然是个女子!
“乔之?”
他艰难出声,难以置信的拉高面前女子的手腕,让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呈现在他面前。女子常常梳的垂鬓髻,眉若柳叶,眼如灵鹿,一身浅红外衣上白皙分明的脖颈,眼中的她深深皱了眉头,唇瓣一张一合,说着:“江予安,你放开我!”
当这又恼又怒的声音和脑中忆过千千万万次的人合为一体,江予安一下就松了手,顿时心中雷鼓大作,是她!乔之!
顾欢喜咬唇揉着手腕,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人的表情,只见他已经从惊愕中缓和过来,一脸深沉的看着她,仿佛这样盯着她看就能看出什么一样。
“你……到底是谁?”她叫顾唤之三哥,又能随意出现在将军府,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答案,江予安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想再确定一遍。
“如你所想。”顾欢喜垂下衣袖,对上他黑如深塘的眼睛,心中五味陈杂,反正躲是躲不过了,只愿江予安能看在她三哥的面子上替她瞒过这几日。
如你所想!她倒是说的轻巧大气。江予安无言笑出声,只觉着自己居然如此愚蠢,与她相处也有几日,竟分辨不出男女,她甚至还曾倒在他的怀中,怪不得那番柔软无骨,现在想来,倒是处处蹊跷,最重要的是他还险些以为自己……
“叫你带的东西带了没,我那个小妹虽然长得丑,眼光可是挑剔的很,寻常东西她不要的。”
顾唤之的声音从屋子里头传出来,只见他一边低头理着衣裳一边说笑,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江予安的东西大抵都差不到哪里去,对付一个守岁礼应该是绰绰有余。
脚刚刚迈出房门,还没落地他就愣在了原处。
顾欢喜面无表情扭过头看她三哥,抽了抽嘴角,她三哥刚刚说了她什么?
江予安也是偏过脸,心气不顺,若不是他今日恰好撞见,他这个好弟兄恐怕还要瞒着他,亏他还和宁成新白白找了子虚乌有的乔之整整两月有余,那些因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日子,他现在想想更是闷憋的很。
顾唤之见两人撞上面,心下顿时慌乱如马蹄,连忙跑出来,瞪了自家小妹一眼,又心虚的看向江予安,他踌躇许久,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长叹,正了色。
“这件事……说来话长。”
顾欢喜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不想这天突然又下起了雪,雪絮纷纷扬扬落下来,恰有一点掉进她脖间,顿时化作雪水,冰凉刺骨,她打了个寒颤,弓起身子,倒吸一口气。
江予安眼尖触及心下跟着一紧,右脚立即偏移开一步几乎就要出手,见她片刻松了脸色又悄然收回,只见他桃花眼一睁一闭敛去情绪,边走边说道:“降雪了,借你屋里避避。”
顾唤之见他说话尚且松软好似也没生多大的气,便放宽了心,同自家小妹交换了神色后,他跟着进了屋子,顾欢喜虽然面上淡定自若,可心里说一点不着急那也是假,提了提裙裾,她也往里边走。
雪天屋子里本该晦暗,但因为顾府上下都给窗花糊上了一层宣纸,雪光透进来,显得内里十分亮堂,却也将三人的脸色照得清晰。
江予安惯性淡漠,喜怒不色的看着面前眼色交加却迟迟不开口的两人。从方才到现在,他不是没有揣测过原因,外传顾家四小姐体弱多病貌若无盐,可他看乔之身姿姣好面容清秀没有半点符合传言之说。可这些流言在怀城持续了将近十年,空分来风,只怕是顾家故意牵的线,他只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要扮作乔之,或者说是扮作男子。”
他说完看了顾欢喜一眼,眼中平静如水,心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他欢喜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名女子,他并不好男风,却又苦恼于她是威名赫赫顾家的女儿,他老头子一定不喜欢。
“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顾唤之没打算再瞒着,他信得过江予安,况且江家向来不涉朝堂纷争,他们无利可图。于是他将自家小妹桃花劫的谶言和往后错综杂乱的关系通通复述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了。”说完,他摊摊手。
江予安一边听进,一边眯起好看的桃花眼,只见他偏着头,视线定格在旁边顾欢喜的侧颜上,微微发怔,有瞬间的失神。
许久,他才回神说道:“金戈铁马的顾大将军什么时候也信谶言了?”
顾欢喜看他一眼,面上露出些许不悦,旁边的顾唤之嗔声说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小妹,爹娘自小就疼的紧,心慌则乱,就连我不苟言笑的大哥和二哥也都偏爱她三分。”
话落,江予安嘴边弯起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他不是多事的人,心中尽管有气未消,却也不再多问,突然想起他今日来的目的,伸手进袖子,摸见两道串着铜钱的同心结,他思忖一番,拿出其中一个。
“你的守岁礼。”
顾欢喜拿起一看,只见这是一个十分简洁的同心结,上面红绳编着心形,下面串了两枚铜钱象征着同心同意,精巧意长,她弯了弯眉眼,却是对顾唤之说的。
“三哥,这样的同心结只怕都是成对的吧。”
顾唤之挑了挑眉,看向江予安。
江予安淡淡解释:“是,还有一个我来得急,落在府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