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微笑着,全心全意劝他不要哭的傻孩子,那个曾尖叫着拦在他身前,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的笨孩子,那个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牺牲、一次次肆意伤害,还不懂保护自己的蠢家伙,真的要死了。天上人间,再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他将死去,红尘万丈,再不留点滴痕迹。
“陛下,为国为民,有的事,是不能不做的。身在君位,有的时候,真的身不由己。”最后的催促,已然无比焦躁。
卫景辰仰头,黑沉沉的殿宇,让人看不到天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卫景辰仿佛看到了那个让他心爱的女子,隔着漆黑的夜空,正在对他诉说着什么一般。
十二天前,风紫辉模仿着卫靖临的声音,对临三王府的仆众下了命令,凡进内殿者,杀无赦。
整整十二天,卫靖临一次也没有清醒。因着内力催逼,飞腾的雾气把他的面孔遮得若隐若现,因着药物或针灸的作用,他偶尔在睡梦中喃喃呼唤他生命中曾经重要的人,因着身受煎熬,所以有时会伸吟,有时会全身抽搐,有时即使意识不清,也会低低地发出痛苦的呼声。
他身上的衣物,被层层汗水,湿得透了,又被惊鸿的内力烘干,然后,再一次湿透,再一次烘干,即使旁观之人,看得亦觉动魄惊心,反倒要庆幸他人事不知,受的折磨可以少一些。
相比之下,风紫辉的神情,从来都是冷漠平淡,不见丝毫变化的,他只是专注地观察卫靖临的状况,时而一针扎下,信口吩咐惊鸿如何调整内力。
卫靖临的痛苦,对他似乎没有任何触动,时光一分分流逝,随时会爆发的惊人危机,对他也似完全没有压力。
他信手一针,对着卫靖临胸前扎下。在升腾的雾气中,他的容颜神色,亦如烟梦一场,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声音也淡得仿佛没有人能够听到:“你有想过你必须为此付出的代价吗?你能确保你永不后侮吗?”
代价吗?惊鸿垂下眼更加专心的运用自己的内力,脸色除了稍稍苍白一点,竟看不出任何受难的迹象。或许只有那升腾而起的白雾,让整个房间都如罩云山之时,才能让人感受到,她所付出的,是多么可怕的代价。整整十二天,当风紫辉那句似乎同样平淡得不带一丝情感波动的声音“好了,他的毒去尽了”传来时,惊鸿徐徐站起身来。
风紫辉也平静地收针站起:“他身上的余毒已尽,剩下的事就是好好调养。以后的问题,不必我们费心了。”
惊鸿淡漠地点了点头,她依然站得笔直,脸色略显萧寒。十二天的静默后,惊鸿再次开口,声音出奇的暗沉,却又依然冰冷:“没什么事了,那我们就走吧!”
风紫辉微微挑眉,“此毒已尽入你体,虽然你武功高明,不过最好还是即刻运功逼毒,否则丝丝缕缕,入骨入体,将来要费你数倍的功夫,才能驱除干净。”
“那又如何,这种无聊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待。”依旧是那冷漠至极,偏又任性至极的言语做派。
风紫辉毫不意外点点头:“性命是你的,你不在乎,自然与我不相干。”他漫不经心的举步,就待跟在惊鸿之后。他冷漠的回答,让惊鸿的瞳孔略略收缩了一下,然而他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飞掠。
风紫辉却道:“相比考虑这样无聊的事,你不觉得你更该想想炎烈王皇帝打什么主意吗?这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居然没动手,这是为什么?”
惊鸿依旧沉默不语。为什么,她一句也不曾问,心中却已想过千万回。
为什么,炎烈皇帝竟然没动手?因为另有他图,别有诡计,还是……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其实……他也不愿让……卫靖临……她无声地摇摇头,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不敢相信一个帝王会有和他自己一样愚蠢的软弱,不过,若真的是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卫靖临来说,将来,炎烈皇帝总不会让他落得太惨的结局吧,但愿……
她没有再多想,也没时间再多想,因为,她的别院已到,而此时园中的混乱狼藉,完完全全出乎她的意料。
碎裂的山石、被拦腰斩断的大树、破损的墙壁,以及院子里,远远近近的伸吟惨叫,满园趴着起不来的人,以及那一地断裂粉碎的兵刀,无不彰显着这里刚刚遭遇强敌。惊鸿眼眸初时一凛,她几乎以为,是炎烈国皇帝乘此机会,派人来围剿众人,然而只一眼扫过,已看出所有伤者,都没有性命之忧,他们只是失去了作战能力,甚至不会留下永远不能复元的重伤,可见进攻的人,手底下非常有分寸。
风紫辉目光淡淡扫视混乱的战场残局:“来的人只有一个,招法强横迅猛,完全是用硬碰硬的打法,一路强攻进去的。地上的脚印和破损山石、树木的痕迹,昕有人受伤的状况无不说明来者武功走的是霸道刚猛一路,来的应该是……”
惊鸿没有认真听他说的话,园子深处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她眼中闪烁森冷光芒,忽的仰天一声长啸,清朗俊奇,声震天宇,这一声啸,竟令得风为之住,云为之顿,远方那纷纷乱乱激烈迅捷的战事,仿佛也为之一停。
在下一刻,一道狂猛劲风自远处迅如电驰而来,在堪堪撞上二人时,倏然顿住。行则如奔雷掣电,顿便似坚钉入土,行止之间,没有一丝停顿,不见半点迟滞。
那人手中刀锋闪亮,眼神却比刀锋更明亮,脸上充溢着无对无匹的兴奋与斗志,原本也许可以上演一幕,狂风瑟瑟,落叶潇潇,绝世高手相对峙的好戏,奈何那人的目光一触及到站在惊鸿身后的风紫辉,本来满是灿然斗志的眼睛,转眼冒出许多小星星。
他笑着高高扬起了手,完全不顾站在天下最可怕的高手面前门户大开:“漂亮美人……我好想念你啊!”什么一流高手的气势,转瞬破坏殆尽。
闻此一言,连风紫辉都有一种想昏倒的冲动了。
此人身形比一般男子尚要高挑,容貌一般却如阳光一般耀人眼目,身披兽皮,任那带点古铜色泽的手臂与长腿大大方方裸露在众人面前,满头的长发,因为激战而有些散乱,更加增添一种世间男子所不能比拟的野性。正是那多日前,曾在来京路上,有一面之缘的流金国神秘男子束水。
惊鸿慢慢地咬紧牙,很好,很好,人果然不能太好说话,不该太善良,我这地方,都快成菜园门了,由着这一帮又一帮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束水却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只知道盯着风紫辉笑道:“我伤一好就到处找你,居然在京城街上见到上次那个笨男人,也在满街找人,就过去把他捉住逼问,他说你是他主人捉来的犯人,他在找他失踪了十多天的主人,我把他放了,又一路跟着他来这里,直冲进去想救你出来。”
惊鸿的目光从束水身后掠过,看着远处,鼻青脸肿,一瘸一拐,跟样子同样狼狈的苍鹰等人一起往这边赶过来的火雀,忍了又忍,把到了嘴边的一句粗话给忍了回去。
这年头,什么都有得治,就是人笨没法子,居然让同一个人连续两次用同一种追踪的方法给找到窝里来。唉,这种手下,简直把主人的脸都丢尽了。
很巧的是,风紫辉也有叹气的冲动。唉,流金国人做事,是不是也太有个性了。眼前这个男子明明有着足以和卫靖临、水忘忧相若的武功,他完全可以像卫靖临一样,悄悄潜入,不惊动任何人的探查,他却偏偏喜欢这样光明正大,步步白刃步步血的往里闯,真怕人家不知道你武功高吗?
束水完全不知道两人的心思,只觉见到了多日来思思念念的人,不知道多么地欢喜快活,他兴高采烈地直接无视惊鸿:“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关着你的,我带你杀出去……”
“你倒杀杀看。”惊鸿要再不发火,那就是活菩萨了。
在她探手拔剑的那一刻,风紫辉淡淡说:“我不认为,这是你打架的好时机。”这样冰冷的话语,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句关心的劝告,而惊鸿也明显不是一个听劝告的主,所以那一剑,还是毫不停留地呼啸而下。
她剑锋出鞘之际,天地便为之一寒,一剑挥落从容淡定,剑招亦谈不上任何奇巧快捷,只是简单平凡地一剑直劈,倒像是给出大大的空档,让人从容闪避。
然而束水却是眼神一亮,道一声“来得好”,抬手一刀迎去。他的选择,却也是简简单单,干净俐落的一刀迎上。他甚至只用单手执刀,反转刀刃就这么直接往上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