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火离点头告辞,退出去之后,到了正厅召来下属安排人去陪伴云凤弦。
正好严恕宽也在,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将军就这样让她随便出入军营?”
莫火离淡淡道:“难道我可以阻止吗?”
严恕宽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她得到了军士的尊敬与与感激、忠诚和亲近,她可以轻易和人打成一团,溶成一片,让人很自然地把她当成伙伴。以前,为了命令,大家可以为她舍命,现在,没有命令,也会有人甘心为她舍命。”
莫火离点了点头,嗟叹一声,道:“确实如此,她真是太让人惊奇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支军队,全权交由她来教导管理,最后不知道会出现一支怎样让人惊奇的军队。”
严恕宽目光深沉:“今日你想的是一支军队,那么明天,你会不会想,如果有一个国家,全权由她管理,不受半点掣肘,将来会变成怎么样的国家?”
莫火离目光一凛,沉声道:“严大人什么意思?”
严恕宽同是叹道:“莫将军,我无疑你之心,你我都受摄政王重恩,断无负义之理。只是我很担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我这般。那人就算胸无野心,不在意权位,她的存在、她的名份,已经是很大的障碍,如果他平庸无能倒也罢了,偏她在胡作非为之外,又似乎有许多奇妙的本事。将来无论她是否有心,无论摄政王是否有意,总是一项隐忧。”
莫火离望着他,徐徐道:“严大人,摄政王也好,凤翔公子也罢,再加上你和我,可以是王爷,是君主,是将军,是大使,但是在这一切之上,不要忘记,我们都是风灵国人。”
严恕宽微微一震。
莫火离一字一顿:“在一切的权位、利益、富贵、信念之上,还有一个大风灵国,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共同保护的。以后,在你想着凤翔公子和摄政王之分时,想着我们到底忠于谁时,请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最应该忠于的,是风灵国。”
严恕宽如被当胸打了一拳一般,退后一步,脸色一阵苍白,却又对着莫火离深深施礼,字字清晰地道:“多谢将军提点,下官必铭记在心。”
莫火离虽然对严恕宽说了一番道理,私下里,自己也很好奇云凤弦去干什么。当然,也无须他吩咐,有关云凤弦的动向,很自然地第一时间传到了莫火离耳边。
云凤弦向负责跟随他的士兵,询问那次为了替他断后,一共死了多少人,每一个死者的姓名,住在哪一营、哪一区,和哪些士兵交情好,然后,她就一一去拜访。她也不要各个营区的将士迎接招待,自己跑到士兵的住所去,看到她全吓得肃立致敬的士兵坐下。
一开始士兵们见了她都拘束,可是,她自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可以谈笑风生,很轻松地与所有人打成一团。渐渐士兵们放松下来,忘掉了她高贵的身分。她问很多事,问大家的生活、大家的衣食、大家有什么愿望,笑着打趣,问大家家乡可有老婆,做梦时,可盼着亲亲的妹子团聚。
然后她很自然地问起战死的人,问起他们家乡在哪里、平时有什么习惯、有什么亲人、平时常说什么、死后留下了什么东西。不是简单的哀悼,不是公式化的问候,她问得详细,甚至还掏出纸笔来记,甚至会在感动难过时热泪盈眶,然后细看死者所留下来的个人事物。她一点也不烦地走了多个地方,问了许多人,勾起了许多悲伤,然后毫不掩饰地在人前落泪,责难自己造成的死亡,而向其他人道歉。
当普通人为保护上位者而死、战士为保护高官而死,变成最寻常不过的事,不值一提时,她的行为令人感到震惊。
云凤弦整整问了一下午,然后招了十几个军士,带着所有死者留下的东西,回了帅府,然后在帅府挑了一间最大最宽敞的房间,开始摆弄起来。
莫火离很快知道自己府里,多了一间念堂。
房间上面“念堂”三字,是白纸墨字,纸白不染尘,墨字端凝,黑白之间,一片沉肃。然后,莫火离走进去,在进去之前,他大约已猜到里面会是什么,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座冰冷的灵牌。
但那里没有灵堂,只有一张张的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一个个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有一件缝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和一串串擦得很亮的钱。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
“李大牛,问川郡沆县人氏,年二十五,未娶妻,父早亡,唯高堂老母犹在。因家贫,无田无地无房舍,无立锥之地,只得投军,以微薄军饷,奉养母亲。平时最爱做的事就是,算自己当兵三年,赚来的军饷,除母亲衣食外,应该还能存下一点,将来回家之后,可以买一块地,奉母安老。于子甲年二月五日,阻击炎烈军之时失踪未归。所积军饷三百二十钱,不及带给老母。三年当兵,不曾回家望过一眼……”
第二个盒子是……
莫火离慢慢地走过去,看过去,整个堂内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他听到,心口有什么破裂开的声音,耳畔似听得无数次血战时,死去战友的呼唤,眼中曾见那些战死同僚的笑容。
“这是临时弄的,很粗糙。以后,应该刻一块匾,不用太豪华,但要沉静端肃些。还有这些遗物,都是我从死者遗留下来的东西里挑的,以后应该用盒子装起来,每个人的事迹,要用木头或石头刻下来,永不磨灭,才够庄重。”云凤弦站在门前,轻轻地说。
莫火离回头看向她,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一时竟说不得话。
云凤弦轻轻叹息:“我希望,可以留一个永远的纪念。在战场上,死亡是寻常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了,有时候,连尸体都寻不回来,但是,我希望每一个战士都知道,国家不会忘记他们,伙伴不会忘记他们,国家怕史书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是真正存在过的。这是我仅仅可以为他们做的。”
莫火离觉得鼻子发酸,但仍然不说话。
云凤弦低声说:“我知道军中死了人,大家都避免再提,他们的尸体有可能寻不到,他们生前所有的东西,不是被别人分了,就是扔了。然后,再也找不出一丝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我想要留一些纪念,留一些情感。莫将军,以后如有战事,如有死者,你可以照这样做吗?尽量收殓他们的尸体,保留他们的遗物,留下他们的事迹,留下他们曾是鲜活生命的印记。”
莫火离终于开口:“如果真的是大战,死伤上万,只怕难以完全做到。”
云凤弦轻轻道:“所以我要让士兵们不怕死之余,更加珍惜生命。我要让他们在战场上尽力活下来,我希望,哪怕发生大战,这里的遗物也不要增加太多。”
莫火离点点头,控制住激荡的情绪,然后说:“是,无论发生多大的战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会把死难兄弟的亡灵,请入念堂。”
云凤弦低声道:“我知道经过数不清的大小战事,以及无数好男儿的鲜血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风灵国,可是,除了那些声名赫赫的将军,人们还记得谁?那些冲在最前,战斗最苦,战后所得最少的,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愧,可是,最后却连名字都没有人知道。我想要认真做一份整理,做一份怀念书录,送到京城去,送给每一位高官看一看。我希望当朝廷重臣在朝中讨论国家大局、用兵方略时,能够记得,每一个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梦想,而不仅仅是战报上冷漠的一个数字,不仅仅是他们完成自己政略设想的一个简单工具。”
云凤弦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忽然激动起来的情绪,继续说:“我希望能够在京城太庙之外,立一座丰碑。用高大坚固,永不毁坏的石头,刻下所有士兵的名字。这个国家,不只是皇家的,也是他们的。因为有他们,才会有今日的风灵国,所以他们有资格,得到人们的尊重和祭祀,有资格,和皇族的祖先站在同一片蓝天下。我希望,所有的士兵都知道,不管过了多少年,哪怕帝王将相的名字都已尘封化灰,他们的名字,却还深深铭刻,永不磨灭,让人世代纪念。”
莫火离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半晌才道:“为士兵建立丰碑已足以让将士感念,但立在太庙之外,只怕朝中众臣不肯,王室宗亲不肯,将士们也承担不起。”
云凤弦淡淡道:“他们无私地把生命抛洒在这片大地上,大臣宗亲们凭什么不肯。要是有人反对,我就问问他们,当士兵们在前线冲杀的时候,他们这些国家大臣、宗室皇亲们,在后方做了什么?我会写信,和小叔好好商量这件事,小叔是人中之龙,见识作为,非凡人可比,一定会同意的,只要我和小叔都点了头,又有什么人能反对这件事,敢反对这件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