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帝顺贪好逸乐,帝思思娇憨天真,全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倒是帝远逊的独子帝成,聪明沉毅,灵活决断,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只可惜三年前染病身亡,否则有这么一个能干的人物给帝远逊做臂膀,岂会有今日之灾厄。帝远逊虽精明能干,毕竟年纪大了,太多事顾及不到,盘算不及,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中。
云凤弦念着初到这里时,帝远逊的照料之情,也感于他宽仁的胸怀,亦不忍见老人伶仃无助,更加不愿山海湖城陷入混乱中。只是就算是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帮得了帝远逊。
化血堂的生意虽然不错,但临时能拿出的现银毕竟还是有限的。云凤弦从京城出来时,固然偷出了半个国库,但大部分都是银票,在这个混乱的关头,如果不能换成现银,对于百姓来说,银票和白纸也差不多。总不能为了安抚百姓,利用他那假冒王爷的身分逼宣相权开府库,且不提现在掌大权的李成不可能答应,就是为国着想,在这大战在即的关头,开府库,把可以用于军备的钱,用在给百姓兑换银票,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云凤弦心中焦躁,百思无策,忍不住在帝府的大厅里,来回走动。
帝远逊见她这般真心关切,如同身受,心中感动,反倒宽慰她道:“凤翔公子不必为老夫太过忧心,正所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老夫得享富贵数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垂垂老矣,就算被暴民杀死,也无可遗憾了。”
云凤弦秀眉一蹙,忙道:“帝老你宽厚待人,守信从商,何以要落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我更不忍山海湖城的百姓被人煽动,因为过份恐慌而激发人性中的丑恶,人人变做强盗,这样的混乱,所造成的死伤、损失都太大了。”
帝远逊被云凤弦言语中悲天悯人的真诚急切感动,怔了一会儿,才拍案长叹:“我帝远逊纵横商场近四十年,多少血雨腥风、惊涛骇浪、兵连祸结、天灾人祸都遇上了,生意犹自不断壮大。奈何时不我与,竟受卑鄙小人之辱害。否则以我帝家之财势,就算手上没有足够现银,但能给我三天时间,我就有办法凑齐银两,应付这举城的挤提。”
三天?云凤弦倒吸一口凉气,化血堂的资金,顶得到三天吗?她心中正自计算,正巧有一个仆人,飞一般跑到厅外,大声报:“老爷,化血堂有人要见凤翔公子。”
帝远逊竟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快请。”
随着一声请字传出去,不一会儿,空洃已经出现在厅堂上,他赶得太急,竟也带着喘息,人一进厅,立刻就对云凤弦汇报道:“主上,官兵在每处帝家钱庄,投入上千人,维持秩序,阻止民众暴乱砸抢,再加上本门弟子的协助,暂时把情况压制下来了。本门紧急调派的银两也全部运进钱庄,让百姓们可以排队兑换。所以,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各个钱庄外,排的长队有增无减,赶去的百姓不少还拿着棍子铲子,准备一旦提不了银子,就冲上去抢。人群中,不断有人煽动做乱,动辄说,银子不够,兑得晚的人就换不到银两了。幸好本门弟子也混在人群中,只要一发现有人做乱胡说,立刻先下手为强,以迅快的手段,尽量在不惊动其他百姓的情况下把人击晕。所以,情况还能掌握得住,只是……”
云凤弦和帝远逊同时追问:“只是什么?”
“兑银子的人太多了。化务堂所有的生意,临时调动的银两实在不够,最多也就撑上一天,如果人群还不散的话,到时兑不出银子,就算有再多的官兵,除非可以血腥镇压,否则肯定无法阻止得了暴乱。”
云凤弦咬咬牙,右拳重重击在左掌心:“只能撑一天,怎么够。化血堂不是号称财势显赫吗,就这么点银子可用?”
空洃忙道:“化血堂固然财势赫赫,但是最赚钱的盐茶生意都被正经商家分营了,谁也插不进手。化血堂在山海湖城里做的主要是**赌馆的生意,钱庄也只有一两所而已。近日战乱将至,还有多少人会有闲心进**赌馆,钱庄的银子也要留一部分,应付慌乱的百姓提现,现在能紧急调动的现银自然有限,如果能有五天的时间周转,必能调到足以应变的银子。”
云凤弦废然长叹:“五天?如果能有五天时间,帝家什么也能应付了,又何必我们插手。”
肖莺儿轻声道:“既是如此,何不求助于旁人,他们都是富甲一方,素来与帝老爷交好,若肯出手相助……”
云凤弦苦笑:“如果他们肯相助,早就已经坐在这里了,何至于……”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报:“茶商行会李老爷、盐商行会副会长成老爷、隆大东家孙老爷、林大东家贺老爷、盐帮帮主、还有凤源公子都到了。”
帝远逊眼神讶异:“快请。”
空洃释然笑道:“想来是要来帮忙的了。”
云凤弦神色却并不宽松,目中隐隐闪动异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厅门,那徐徐走来的一群人。
那么多的锦衣华服,他眼中却只见一个青衫的身影。
当日江上初会,他蓝衫布服,独立小舟,却把那富贵画舫,骄奢淫逸之气,压得一丝不剩。他品美酒,戏佳人,是真名士自风流,真个有诗有酒可傲王侯,让人大是羡煞敬煞。
今日他依旧布服,却不见洒脱风仪,只觉冷肃之气。他仍旧含笑,不过,笑容终是到不了眼底。
心间渐渐绞痛起来,云凤弦凝望他,几乎脱口唤出一声,大哥。
帝远逊亲自接出厅外,还不曾靠近一块儿光临的贵客,就听得笑声如铃,一个人影飞一般地扑过来,到了帝远逊身旁,扶着他的手,连声道:“爷爷,是谁造的谣言,竟说我们帝府要把银子连夜卷走,我们帝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云凤弦见帝思思这位大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当回事,竟还笑得银铃一般,心中一阵不快,闷闷道:“帝小姐既知道有事,就该早早回来才是。”
帝思思瞪她一眼,娇声道:“我爷爷是天下最最能干的人,什么事他处理不了。而且还有凤源大哥啊!我今天在凤源大哥家,听到外面的传言,吓了一跳,凤源大哥立刻就让下人请来了李叔叔、成叔叔他们,现在一起赶到爷爷这儿来,有大家帮忙,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谣言平息下去。”
云凤弦凝望云凤源,淡淡道:“是吗?”
帝远逊脸色也是微变,看向云凤源的眼神异样古怪。为什么他派人怎么也请不到的贵客,云凤源却是一叫就到了。
云凤源对这奇异的眼神,恍如不觉,只是对云凤弦笑一笑:“凤翔公子也在,这倒真是巧了。”他声音低沉,似有无尽深意在其中。
然后云凤源才上前一步,对着帝远逊一拱手:“帝老,请问帝公子何在,这么多日子,病情也该好多了,还请出房一见,也好叫我这个朋友放心一些。”
不等帝远逊开口,帝思思已是笑道:“凤大哥,你别胡闹了,这个时候先谈正事吧!快想想,怎么应付外头那些发了疯围着我们钱庄不散的人才对。”
云凤源神色淡淡,语气悠悠:“探望朋友的病情,正是我的正事啊!”
“凤大哥。”帝思思的声音里已带了讶异,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子,天天去见云凤源,整天关心他的衣食住行,觉得他渐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觉得他渐渐接受自己,自觉已经不是外人了,忽然听了这样的回答,不免觉得惊愕。
帝远逊伸手按在帝思思肩上,阻止了天真的孙女儿继续问下去,徐徐伸手肃客:“各位,请入内奉茶。”
“多谢了。”在场有地位、有势力的有好几位,但是开口说话的却只有云凤源一人。他当先入了厅,其他人才入厅,每人都带了两三名随从,无不侍立在后,一时间,偌大厅堂,竟全都是帝府之外的人了。
帝远逊坐下后,并没有招呼下人进来奉茶服侍,他只是一个个看过去,看着自己几十年商场上的朋友伙伴,好几次开口想说话,最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在这老人深刻的目光注视下,有人不由低下头,有人悄悄侧开眼,但也仍然有人带着冷笑,毫不羞惭地回望他。
云凤弦胸中激越之情忽起,再也坐视不下去,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代替帝远逊大声问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偌大厅堂,一时静得可怕。
云凤弦忽的冲到云凤源面前,大声问:“为什么?”
云凤源唇边掠起一抹冷笑,并不回应。
帝思思忍不住大声说:“你在叫什么,发疯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