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松柏森森。 [
秀拔的峰峦之间,一道青石台阶蜿蜒而上,斜入云霭深处。
时值清晨,正是山间云雾最浓的时候,一玄衣青年从山下行来,拾级而上。
那青年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一‘色’玄衫,只在领口‘露’出浅浅一道白‘色’单领,腰间束着一条象牙白的腰带,端的眉目清朗,丰姿俊逸。
往山上行走,越走越是寒凉,山林间飘过的白‘色’雾霭从膝下丝丝滑过,浓稠的几乎遮没脚背,便如足踏白云一般。
再往前走,树林渐渐稀疏,山道尽头出现了两株大柏树,每一株都有三人合抱粗细。两树生的本来就近,更枝干虬结,缠绕在一起,如同一堵树墙,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
青年到了树下,脚步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往树墙当中走去,身形不停,穿墙而入。
忽——
眼前景‘色’陡然一变,苍翠葱茏的山林消失一空,只剩下满眼灰突突的嶙峋山石。
迎面便见一座万仞峭壁前横,陡峭近乎前倾,仿佛随时‘欲’压顶倒坍,使人抑郁之情顿生两肋,呼吸难以顺畅。
山壁上,三个殷红大字盘旋飞舞,似鲜血流动,直‘欲’脱壁而出——
“思过崖”。
山崖前,那青年停住脚步,瞻仰许久,方轻轻叹出一口气。
气息在空中化作白烟,袅袅四散。
思过崖中温度极低,近乎酷寒。虽然外面暖日融融,这里依旧是滴水成冰,呼出一口热气,立刻便挂上了白霜。
一丝担忧爬上了青年的眉梢,他早已不畏寒暑,在思过崖中时时肆虐的罡风也伤他不得,他只是担心在崖上思过的那人。
思过崖前面是没有路的,只有崖后一条羊肠小道。那青年从那里上山,只见山崖寸草不生,崖上的罡风更是凌厉,连他都觉得颊上被刮得生疼。
在青灰的崖壁上,半腰上一孔山‘洞’渐渐清晰。
就是那里了。
玄衣青年跨过山壁,进了山‘洞’,只觉得周身一暖,如沐三月‘春’风。
从外面看不过一人多高的山‘洞’,竟别有‘洞’天。两边的山壁形如八字往深处敞开,开辟出数十丈方圆一间‘洞’‘穴’,‘洞’‘穴’对面还隐隐见向后的通路,显然还另有延伸。
‘洞’‘穴’四个角点着四支明晃晃的蜡烛,朦胧的黄光一圈圈的晕染着‘洞’‘穴’的四壁。正中央有一块大青石,石上坐着一人,一身素白,背对着‘洞’口盘膝而坐。
一见那人,那青年面上浮出一丝喜‘色’,叫道:“升平。”
并没有人回应。
坐在石上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冰雕。
那青年原本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再次叫道:“升平?”
再次没有得到回应后,那青年觉得周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周围柔和的光芒不再温暖,反而显得‘阴’森。[]( )他几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道:“师弟?”
接着,他手中一空,白‘色’的身影如失去了支持一般,怦然倒地。
青年的手僵直在空中,只觉得一股酸麻从指间蔓延,漫过肩膀,扩散到了全身,身体便如冻住了一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重复:“师弟?”
白‘色’的身形斜斜的倒在地上,散‘乱’的黑发中‘露’出半张少年人的面孔,苍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目,都不带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那青年只觉得身子发虚,蹲下身来,一手扶住青石,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去,碰在少年的鼻端。
一片冰凉。
‘腿’上一软,那青年坐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惘然。
陡然,冷峻之‘色’爬上眉梢,青年两指一并,甩袖挥出,一道指风倏地飞过,‘射’向角落一朱烛。
刷——
红烛应声而断,周围的景‘色’如幕布一样撕落,温暖的光芒如‘潮’水般退去,‘露’出暖‘色’以外的青灰‘色’山石。倒在地上的人形消失,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大石。
与此同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不愧是大师兄!”
那青年愤而转头,因为气恼而引起的红‘潮’已经由双颊蔓延到耳根,两道剑眉也轩了起来,道:“江升平,你‘混’账。”
就见‘洞’口的山石上,一个白衣少年单‘腿’盘坐,一手支在膝上托着下颚,看相貌正是刚刚到底的少年形象,只是如今他满面的笑容,如‘春’日之阳,暖意融融,能化冰雪。
那青年捡起被自己砍落的红烛,果然见上面都是密刻的符箓,被斩断之后依旧光华隐隐,如水银‘波’动,没好气的道:“四柱炼心阵,你倒是玩得‘挺’开心。思过崖上还不安静,师父这番苦心,看来是白费了。”
白衣少年江升平跳下山石,笑道:“师兄息怒。我可不是故意戏耍你。只是这思过崖就是我这一年的‘洞’府。‘洞’府哪有不设防的?我是防着外面的妖祟趁我睡觉的时候将我脑袋咬下来,这才小小布置一阵。我要少了半个脑袋,吓不吓人另说,师兄见了认不得我,岂不糟糕?”
那青年怒气稍息,道:“胡说八道。思过崖在天心派最深处,有钧天大幕守护,哪有邪祟?咦——你这衣服怎么了?”
江升平跳下来之后,一身白衣一览无余,就见衣衫上东一条西一处,都是裂口,若隐若现‘露’出底下的肌肤。那青年又惊又怒,道:“是练剑的时候太用功撕破了,还是真遇到邪祟了?有妖邪入侵么?”
江升平伸手拽了拽衣襟,道:“您说这个?洗坏了。”
那青年道:“什么?”
江升平笑道:“思过崖滴水不存,我想一身衣服穿久了,只是除尘还不够,也当用水清洗一下。于是我便放了一个水龙术……您知道思过崖里有异力,法术不好控制,就这样了。”
那青年被他气得太阳‘穴’生疼,道:“怎么不换下来?”说完这话,便知道不对,上了思过崖的弟子,不许穿弟子服,也不许穿颜‘色’衣服,更不许带任何佩饰,只有一身素白粗麻单衣,不能御寒,想来这孩子没有其他替换。当下他愠意再减三分,温言道:“怎么不补一补?”
江升平笑道:“又没人看见,补他作甚?倒是师兄,恩师不是说过,一年之内不许人来探望么?师兄怎么来了?”
那青年道:“你等等。”在腰间乾坤袋一抹,手上托了一件衣服,道:“换上再说。”
江升平答应了,将衣服穿上,这件衣服也是素‘色’,却非纯白,反而微微泛蓝,近乎月白。他一面穿好,一面笑道:“奇怪,师兄为什么随身带换洗的衣服?您要去那儿?”
那青年没有回答,只是道:“头发也梳一下,披头散发的实在不成体统。坐下,我替你梳。”说着坐在青石上,江升平顺势坐在他脚边。
将师弟胡‘乱’束发的布条解下,那青年拿出梳子理顺他的头发,道:“忘忧师妹远嫁了。她去了建木神宗。”
江升平惊喜道:“是么?那恭喜六师姐了。”
那青年手下一停,道:“其实师妹……一直喜欢你。”
江升平道:“我知道。所以我恭喜师姐过了这一关。师姐资质出众,道心坚定,本就是修行的天才,只是心中一直有执,才拖累了修为。今日她能勘破情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道也是可期。可惜在思过崖上不得下山,不然这一杯喜酒我是要吃的,不为她双修之喜,为她修道有成。”
那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的近乎寂寞,道:“你怎么不觉得,或许她是为了逃避感情才远嫁呢?”
江升平笑了起来,道:“怎么可能?师姐不是那样的人。师姐是我见过最通脱的人。她喜欢我,就叫我知道,也不怕叫所有人知道。她愿意追我,就用尽心思追我,连修炼都可以牺牲,如发下大愿一样,百无禁忌,殒身无悔。她的感情近乎道。以前我们曾约定过,有朝一日她能勘破这一劫,就离开天心派,去求新的道。现在她终于破障,如凤凰浴血涅槃,定鸣于九霄之上,真是羡煞我了。”
那青年低声道:“是啊,真令人羡慕。”目光中钦羡之‘色’几乎无法掩饰,好在江升平背对着他,并没看见半点。
江升平悠然道:“天道无情,我等漫漫求道的修士,勤学,明悟尚且不够,更要破妄、斩执,勇往直前,以求大道。这一条路上,是师姐先我一步了。”
那青年静静的梳着头,手中的动作平稳如恒,就听师弟突然道:“师兄,你也有执念吧?”
手中的梳子一停,师兄的声音越发寡淡,道:“何出此言?”
升平笑道:“我那四柱炼心阵炼的是本心,一旦心中有他念,就会看见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场景。我刚才看师兄好像有一瞬间陷下去了。我很好奇,刚才您在阵中看见什么了?”
那青年眼前闪过师弟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样子,心中一动,道:“没看到什么。”
升平抱着双膝,道:“师兄,我错了。”
那青年道:“什么?”
江升平道:“修炼本是天下最‘私’人的事,法不可传六耳,何况本心?小弟绝无窥伺之意,师兄见谅。”
那青年不再说话,将他头发梳好,在头上挽个道髻,‘插’上簪子,拍了怕他的肩膀,道:“好了。”将梳子收起。
江升平起身道:“多谢师兄。”
那青年道:“你运气不错,我要下山,正好带了这些洗漱的东西,不然哪有这样方便?”
江升平一怔,道:“师兄要下山?是去渊通元天么?”
那青年道:“不是。碧野荒山一带空间出现了裂缝,似有邪气涌出,师父怀疑可能是天变,让我下山查看。”
江升平忙道:“有危险么?”
那青年摇头道:“料也无妨。你忘了钧天大幕了么?”
江升平释然,笑道:“既然如此,师兄一路小心。等你回来,我说不定从思过崖下来了。”
那青年笑道:“那怎么可能,难道我要去一年时光?”
江升平拍了拍脑袋,道:“还有一年?我还道过了好久呢。这山上过的日月都忘了,怎么办?怎么办?”
那青年道:“你若怕了,出去就乖一点,听师父的话,别再来个二进宫。”拍了拍他,道,“我走了。思过崖上不许传递东西,我也不给你留什么了。好在见你修为又有‘精’进,我也喜欢。大道艰难,不可有一日荒疏。勉之。”
江升平道:“师兄保重。”
下了山崖,那青年回头望去,思过崖已经隐没在层层雾霭之中,再也看不见了,刚刚所见,仿佛都是‘迷’幻。
“这就是障么?”
一声叹息化入清风,玄‘色’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山林之中。
“师兄的障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江升平坐在大石上,暗自摇头。
“我修为不如师兄,布下的阵法更限于材料,本不完善,以师兄的心志,不该入彀。可他竟然沉‘迷’了片刻,这可不是好兆头。回头向师父讨教一下,或者向四师姐讨一枚静心的丹‘药’好了。”
“可恶,师兄到底在幻境里看见什么了?好在意啊。今晚要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