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往事
吃完晚饭走出门,陈俊已经在门口等着,开的也是那辆路虎揽胜。他似乎钟爱这低调的车,他其余的几辆看起来就很拉风的车,他却是很少开出去。也许并不是他家老爷子让他不那么招摇,而是这家伙原本就是个低调的人。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二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董小葵也没有问。车一直往市区里去。起初,路两旁是树木茂密的原野,后来,渐渐的便是灯火辉煌的繁华。车是进入了市中心。
最后在一栋大楼下停下来,有人来开车门,十来个人严阵以待。其中一个低声喊了一句:“许少。”
许二点了点头,牵着董小葵进电梯。走的是专用的电梯,她觉得事情有些诡异,但是没有问。电梯带来的眩晕让她不由得往后靠着电梯壁。
很快,电梯打开,是冷冷清清的走廊。门口依旧是两个人,装束与楼底下的人一般无二。
许二带着董小葵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然后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进门,换鞋,才发现这是一套住宅,虽然说不上炫富的豪华,但是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已经算作奢华,何况在这个地段。这个地方,又是在大楼的顶端。
许二换了鞋子,站在窗边,招呼董小葵:“过来。”
董小葵站过去,远处是灯火辉煌,依稀的标志性建筑可看见。这里倒是观光的好地方。
“我以为你喜欢田园风光,宁静生活,没想到竟也喜欢在这里。”董小葵瞧着匍匐在脚下的城市,那些蜿蜒的路,像是流淌的河水。
“我在这附近工作,有时候累起来,就在这里休息。”他说,然后又问:“你不觉得这样俯瞰着城市,窗外明明热闹繁华,灯火辉煌的,可是一切都很寂静,也是一种宁静么?”
董小葵默然,站了一会儿,许二从衣柜里拿了他的睡衣给她,说:“去洗洗睡吧。”
她这几日因为妈**事十分疲累,也是点点头,便是洗澡。洗澡出来,看到许二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抽烟。窗外是灯火辉煌的繁华,他的背影在那巨大的繁华面前,显得落寞而孤寂。董小葵站在原地,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却是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也没有回头,便是说:“过来。”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也看着窗外。忽然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靠着沙发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子秀是青梅竹马。”
这话让董小葵懵了,他带她来这里,是为了告诉她关于他和陈子秀的故事?听那天那位秀小姐的口气,陈子秀和宁园的房间都是他的禁忌。所以,她判定这是许二心中的伤,于是暗暗告诉自己:无论以后的结局如何,都不要去触碰,不要去勾起他回忆的伤。
可是,这一刻,他是要主动对她说。她略略的慌乱,忽然转过身去,想要捂住他的嘴,不要去听他心底的伤。因为分享了别人心底隐秘的事,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或者是难以出口的秘密,都意味着那人信任你,可也意味着你要承担一份儿责任。而目前的她不想去承担对他的责任,即便是这些日子,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像是家人,像是老夫老妻了。
可是,她的手略一递,迟疑了一下,还是收回去了。因为,她忽然想:其实,他是需要一次诉说的。那些难过、内疚,或者还有其他的情愫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直至成伤,成为一种腐烂的情绪。于是他整个人便散发出一种孤寂与冷清。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便也知晓,这个男人也是个固执的家伙,做着一些近乎固执的事,如今他终于肯对她说,那就让他说吧。以前,与自己萍水相逢的人,对自己诉说,自己尚且可以去帮着承受,帮着开解。何况是他?即便是以后陌路天涯,她到底是曾经走进他心里去过的。
所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诉说。这一回,他没有过很久,就问:“你还记得上一次戴余庆的生日会吧?当时,那群奚落你的人,里面有个叫陈丽的。”
董小葵点点头,说:“记得,那个女的,你还教训她要配得起她家的气质,不要抹黑了家族。”
“那是子秀最喜欢的小堂妹。那次宴会之前,我见她时,她还在上小学,后来,因为我在国外,在后来,又四处奔走,便是再也没见过。何况,自从子秀离开后,我也极少去陈家。”许二慢腾腾的诉说,语气虽然有点起伏,失看他平日的冷静,但比上一次要好得多。
董小葵没有说什么,只是“额”了一声,拉了凳子在一旁坐下,看着窗外的灯火辉煌,心里空空的。
“我们许家和陈家,从明朝年间,就时代交好。一直都是共同进退的。所以,两家的孩子几乎都是玩伴儿。我与子秀也是。她比我大三岁。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爷爷对我的要求很严格,所以,每天要看许多的典籍,做很多训练,极少有出去玩的时间,也常常不开心,几乎不怎么说话。子秀每次回来,总是跟我讲那些有趣的事,或者抓一些蜻蜓之类的给我看。所有她认为有趣的,都跟我分享。在我不想练习的时候,陪着我一起练习。比如毛笔字,我一开始,只写魏碑的,因为烦躁不想写,她在一旁跟着练欧体,便不出去玩。后来,我们交换练字,都换了一只手练习。所以,我是着手欧体,右手魏碑,而她是左手魏碑,右手欧体。”许二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慢慢诉说着过去的时光。
董小葵坐在凳子上,心慢慢被掏空。虽然之前,她对那位秀小姐说“过去的只是回忆,我参与的是他的现在与未来”,可是这一刻,听着他说他们,她还是有羡慕嫉妒恨的成分,她想: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为何不是自己。
许二也是停顿了一会儿,又夹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火柴盒在手中反复旋转。他才接着说:“过不久,我就出国了,在国外也学习,可是自由得多。与叶三他们一并在那边,到处玩。到十五岁夏天,子秀来看我,便再一次见到她。我们一般人便喊子秀姐了,她在我身旁停留很久,对我极好。我脾气十分差,动不动就发怒。你倒不知道吧?”
许二忽然问。董小葵“嗯”了一声,却不是赞同。因为她立刻就说:“怎么不知道你脾气坏?外人只道许少清冷,性子淡漠如水啊。哼哼,却不知我受了多少压迫与欺辱。”
“这会儿就苦大仇深了。你倒不知你幸运了多少,若是年少时遇见我,你不得恨得咬牙切齿,直觉人生无望了?”许二反问,有些打趣的语气。
这男人还能打趣她,看来心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差劲。董小葵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是半打趣的说:“莫非许二少就是传说中的混世魔王?”
许二“呔”了一声,说:“本公子风度翩翩的,只是对人对己要求皆高,这世间愚人何其多。只不过,那时,不懂处于对方立场去看事情。年少轻狂啊,极少顾及周围人的感受。你说吧,你这丫头做了多少让我生气的事,还能好好呆在这里跟我说话。换作以前,便是不可能了。”
“那我要感恩戴德了。”董小葵撇撇嘴。
许二轻笑一声,继续说:“那时,确实年少轻狂,极少去顾及周围人感受。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什么,只求开心。”
董小葵有些疑惑,不由得说:“你如果是家族选定的继承人的话,怎么可能任由你只求开心呢,骗人的家伙。”
“笨,正因为是,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知道自己将来要肩负的使命。才会在年少时,能开心的时候,就只求开心了。所以,很多的做法如今想来虽不至于荒唐,却也是不该。”许二说,又是惯常的笑,笑得人心酸。
董小葵心里不是滋味,只是越发心疼他,更是羡慕起陈子秀,能够陪着他去走这段烦躁的年少时光,能够去参与他最叛逆的那段人生。如果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那该多好。她傻傻地想。
“那时,叶三与戴元庆都受不了我的脾气。只有子秀默默忍受,等我平静下来,便才又来劝说。我却经常对她发脾气,不喜欢她教训我。即便是我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却也是烦她。你便是不知道,男人年少时,多么可笑。”许二近乎自嘲的语气。
这个骄傲的男人竟然用这种语气来说话,她心疼,便是安慰:“谁跟你说只有男人的年少时好笑了?女人也一样的。谁都有叛逆的年少时候。我也有的。你以为,我年少时便是今天这般安静么?也是很叛逆的。那时,我爸爸去世,妈妈怀念着爸爸,成天沉浸在回忆里。极少管我和弟弟。而那小镇上欺负孤儿寡母的人又多。我可是没少干提刀干架的事,极其的亡命徒模样。在学校里,若有故意惹我的,都是一律打回去,我力气什么都不如人,可是就是狠。不怕死的狠,寻死的狠。别的家长找上门,老师找上门,妈妈打我,罚我跪在爸爸遗像前。问我错了没有,我明知是我不应该那样极端,可是就是不说话,一直跟妈妈扭着。其实,如今看来,真的很傻的。让自己心里不好受,让关心自己的人心里不好受的。”
她说着,也对着他笑了笑,想起那些伤痕累累的青春时光,笑容里有了悲凉。许二忽然伸手搂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她靠在他怀里。良久,他才说:“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当晚回首往事时,我唏嘘如果当初,可是更庆幸经历那些疼痛感的风雨,我还能长得这样好。所以,也很开心。”董小葵靠在他胸口上笑着说,然后抬起头,瞧着他,说:“你现在不知你有多好吗?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你是山一样巍峨的存在。对人对事,看得到大局,大气,而且拿捏得当。那么,那总是要经过的年少岁月,其实是一种恩赐的。”
许二垂了眸,瞧着董小葵,她略略一笑,想低头。他却是托住她的头,低头吻住她的唇,也是一寸寸的辗转****。吻了许久,他略略离开她的唇。她趁势低了头,只靠着他的胸口,而自己一颗心却是跳得纷乱的。
他也没有动,只那样抱着她,低声说:“你倒是会劝解我。只是我到底辜负了子秀,因为年少时的叛逆任性与自私。”
“你和她到底是怎么了?”董小葵终于是问了,之前都是坚决不问,等着他说。她想:如果他说,她就听;如果他不说,她就一辈子都不问,无论以后是什么样的关系。可是今天,他似乎在努力地将心底放置的隐秘与疼痛都告诉她,那是对她最大的信任。她便不能让这个骄傲的男人自己去别扭地折腾。
“那时,她待我极好。我却真是叶三他们所谓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主,一群的小女孩喊着我的小公子。周遭都是醉生梦死的热闹,哪里会回头去看她。待到年长,回国,又是家里的安排,各种训练也多,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她那时,孤零零在国外,倒是常常打电话关心我,而我却总是说我没事,匆匆挂了电话。从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从没有去关心过她是不是高兴,身体是不是好。我身体一不好,心情不好,她却是可以从我声音里听出来,而我——,从来听不出她的情况,一丝一毫都没有。”许二诉说,到后来,语气里全是自责。
董小葵心疼,立刻抱着他,也是说不出话来,只恨不得时光逆转,他能够好好把握住陈子秀,不至于今日这般难过。
看来,他真的是很爱她。要不然,陈子秀不会在他心中盘踞这样久。要不然,他不会因她的一句话,而在宁园布置一间那样的屋子;要不然,陈子秀也不会成为他的禁忌,不要人提起。
他真的很爱她吧。董小葵不由得抱紧他,怕今日过,一转身,他与自己便是一光年的距离。
许二没有说话,倒是董小葵说话了,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却还是说:“过去不可追,自责也没有用。如今你已知晓。这般心心念念的,倒不要再蹉跎岁月。便是去告诉她,争取了回来。从此山高水长,举案齐眉的幸福,好好珍惜就是了。”
这话是在劝说他去另一个女人身边。董小葵心里,即便没有奢望过是自己是那个能让他只看着她这处风景的人,但多少也有着惯性的难过,与些许的惆怅。因为怕他忽然真的去找陈子秀,从此后,便是眼神也不肯给她。另一方面,又希望身负家族重担的他,能够有他想要的人相伴一生。
他却是轻轻地笑了,笑得有点无奈,说:“我即便是想,也是不可能。当天不懂的珍惜,只知任性的,如今怎么可能再有路去寻找,去忏悔。”
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别扭与固执。董小葵眉头一蹙,正要批评他这话说得不对,进一步违背自己的心想要鼓励他去争取陈子秀。却听见许二说:“维护家族的利益,门当户对,必要的。当时,大哥的联姻对象就是子秀。”
“啊?”董小葵一惊,莫不是陈子秀现在已经是他的大嫂,想问却又不敢问,只是等着他说。许二说:“当时,一直很文静的子秀坚决反对,连我大哥都觉得奇怪,不断地检查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意。她来找我,说喜欢我。我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看着她转身离去。一个月后,她自己嫁人了,在国外一所著名的教堂举行的婚礼,新郎是她的学长。只给我发了电子邮件,简单说她嫁了,要我恭喜她。她连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给我考虑。”
许二说到这里抱着董小葵,伏在她肩头上。董小葵抿着唇,鼻子酸酸的,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女子初次心念转动,心思必然是这般激烈。那是一段错,不单单是你的责任,你也不要去自责。如今,若还有可能,便不要去错过。如果她很幸福就祝福她。”
许二没说话,好久才说了一句:“她结婚没多久就离婚了。”
董小葵心里一紧,娘的,这还真是一个纠结的故事。这个男人怎么就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她是十分能够承受纠结的人,都不由得受不了,说了一句:“那既然念着,你就去找她,让她知道这些。”
“没可能的。”许二低声说。
“什么没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董小葵朗声说,只想着他能好好的,不要这么纠结。她宁愿这男人是那个初见时冷漠无情的许二,也不愿意他这样难过。
他垂了眸子,轻声丢下一句:“生死两茫茫,死亡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泅渡。”
这句话把董小葵噎在那里,一言不发。原来他心中念的想的早就不在。她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他。在乎的人逝去,是一件最难过的事。
她迟疑了一下,踮着脚搂住他,只是搂着,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狗血的剧情,这位陈子秀是为了他而殉情。所以,她迟疑了一番,问了一句:“她,怎么去的?”
“难产,七年前,在香港。”他低声说。
董小葵心一下子空了。只觉得兵败如山倒,七年,他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个女人,他还能念着这个女人七年,看这样子,他还会记着她,一直放在心里,放下去。
他这样,叫人如何放得了。原本就弥漫着孤独的男人,如今这一段,让她只剩下心里的一声叹息,只是后悔:刚才,真不该任由他说这一段。
两人于是一时静默无声,彼此抱着,窗外是灯火辉煌的繁华,耳畔是寂静无声。即便是电话尖锐地响起,他们还是抱着,谁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