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门口一直走到柜台前,少年的视线都没在满目琳琅的绸缎上停留过一秒钟,他只小心的从袖袋里掏出一块折叠的绢帕来,一层层打开,递到丈量师傅眼前。
“这位师傅,此物可是你们店中的东西?”
丈量师傅扫一眼走到一边去的薰衣,定睛一看,少年手中的绢帕里包裹着的,不过是一片指甲大小的鸦青色碎片,心头顿感奇怪。
“公子这是——”
少年淡淡一笑:“家中下人莽撞,不小心焚毁了一位客人的外袍,我想另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赔他,却苦于找不到相同的布料。”
“哦,这个的确是本店特有的。”丈量师傅见有生意上门,立刻得意的笑道:“此种布料,叫做千韧丝,原产自南蛮国,因为原料来自南蛮海域的千韧鱼腹中,产量极小,一贯都是作为贡品,每年配备专人送入皇宫的……”想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丈量师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保持在少年能够听清的范围内。
只是,不管他将这千韧丝吹嘘得多么神奇,少年脸上的笑容却一丝不变:“真是想不到,小小的冷水县城,也会有贡品——”
丈量师傅被他说得心头一惊,方知自己太过了:“哪里,本店虽是费劲心力,也不过是买到些贡品挑省下的瑕疵品而已,那上好的千韧丝,又怎会流落到民间。”
“那还请师傅仔细瞧瞧,这块布料,可是你口中说的瑕疵品?”
征得他的同意后,丈量师傅接过少年手中的绢帕,凑到眼前细细看了看,肯定道:“正是小人说的瑕疵品。”
少年点点头,把绢帕依原样包好,收回袖袋中。
“只是公子来得不是时候,店中仅有的一匹千韧丝,刚一到货就被人买走了,下次进货,须得下个月了……”
丈量师傅还要再说什么,少年却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他们之间的谈话,薰衣听得并不清楚,但从俩人的举止之中,已大约猜测出事情的经过来,好在理智战胜了好奇,她只是下意识的把目光停留在少年离开的身影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跨出门槛之后,少年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停下脚步,扭过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中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东西,还没等她看清,就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薰衣有一刹那的思想空白,一个声音反复在脑子里盘旋:进门的时候,他明明是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可这一眼,却又分明饱含了许多熟悉的东西,该不会是她产生了幻觉吧!
“真是抱歉,让姑娘你久等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小伙计已经抱着几匹上好的布料匆匆过来,还没等她开口说点儿什么,又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踏入了店门。
“小姑娘,你来了!”说话的人,是前几天才见过的樊仁,话刚出口,就被自家公子用折扇狠狠的敲了一记。
薰衣忍不住好笑,这主仆二人,一个死要面子充阔少,另一个则呆呆傻傻的,倒真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活宝。
说话间,主仆二人也来到了她的跟前。
想起方才樊仁说的那句话,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知道我要来?”
樊仁刚刚吃了痛,不敢再多话,樊公子却只声音清亮的对小伙计说:“烦劳这位小哥,可否借雅间一用?”
他这样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更是让人起疑。
小伙计本想让樊公子主仆二人稍等片刻,先帮她把布匹送上去了,再来为二人引路,薰衣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前几日那封信来,就执意要自个儿抱了布匹上去,奈何人小力量有限,根本不能一次将布匹全部搬上去,只好采纳了樊公子的提议,让小伙计和樊仁帮着抱了几匹,一同上了二楼。
大小姐所在的雅间,位于走廊的最里面,她走在最前面,敲开房门后,又折身把余下的布匹一一拿进去,这才半掩着门,客气的与樊公子施礼,口中不忘大方的说着“多谢公子相助”之类的话。
锦雪卉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屋子里装裱的字画,听她站在走廊里与人说话,眼中一亮,不自觉的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做完这一切,薰衣返回屋里,见大小姐正若有所思的瞧着自己,心头所有的揣测,都变得明朗起来。
“莺儿,你到楼下去。”锦雪卉不容置疑的说。
听她忽然这么安排,莺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来,大小姐临时改变主意,意味着什么?稍一迟疑,她还是顺从的推门出去。
“回大小姐,这些布匹,奴婢一个人搬不了,多亏了樊公子,让小厮帮奴婢拿了上来。”
锦雪卉不置可否:“你都猜到了?”
这个问题就有些刁钻了,薰衣睁大了清澈如水的双眸:“大小姐问的是哪一桩?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陪大小姐出来散散心而已!”
尽管签订了雇佣契约,锦雪卉还是没将事情挑明,一来,还是对这个半途参与进来的小丫头存了几分戒心,二来,她心思太过通透,却不擅长丫头所必备的活计,不过是短期合作而已,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过,在这些天的考虑之下,她又有了新的打算。
“如此甚好。”重新坐回桌前,她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也许不用亲自操心了。
过了片刻,响起清晰的叩门声。
薰衣打开门,站在走廊里的,却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妇人,穿着举止都透着清爽利落劲儿,她身后,还跟着一名托着茶具的丫头。
“我娘家表弟从南蛮国捎了些上好的海茶过来,大小姐是贵客,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今儿个不知能否赏脸吃些茶?”
薰衣脑子转得快,想到莺儿一进门,就指明了要找掌柜的,那眼下的这一位,便都是在计划之中的事情,也不多加询问,就开了门把人放进来。
果然,锦雪卉见了妇人,口中唤着“钱掌柜”,俩人携手谈来,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
见到这个钱掌柜,薰衣心头的高兴,并不比大小姐少,她想到的是,原来这个世界,女子也是可以行商,能够独当一面的,这让她对今后的日子,又多了几分期待。
客套的话没说两句,钱掌柜就提出要请自家表弟过来一叙,给大伙儿讲讲南蛮国的趣闻,不由分说就差了丫头去请。
锦雪卉不置可否,只一味儿的捧了茶盅细细啜饮,尽管如此,还是让薰衣从中瞧出了几分羞涩和喜悦掺杂的意思来。
不消半盅茶的时间,樊公子就领着樊仁进了门。
薰衣没有想到,他倒是个脸皮薄的,进了屋,先假意向“表姐”钱掌柜施礼问好,双眼却忍不住直往大小姐身上瞥,也不知看清没有,站起身来时,细白的面皮上,已红得跟喜布一样。
“这位是锦府的大小姐,还不快与人家见礼!”钱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两眼含笑的在俩人间来回穿梭。
见他与自己见礼,锦雪卉面上的燥热变得愈发的滚烫起来,连回礼的声音也完全不同往日,轻轻柔柔的,哪里还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气势,仿若风吹便倒的娇娇女一般。
薰衣在一边看了,忍不住暗自嘀咕,看起来,锦府这回又要热闹了!
三人围坐桌前,先前还有几分扭捏,渐渐的,樊公子和大小姐都放开来,这其中最大的功劳,自然是樊公子侃侃而谈的奇闻异事,真假难辨不说,却是相当的引人入胜,就连自认见多识广的薰衣,心头也再没了一丝杂念。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薰衣瞅准了几人说话的间隙,上前福了福:“大小姐,再晚一些,上回在玲珑坊定制的首饰就赶不上去取了!”
锦雪卉的眉头微微一蹙,随即起身向钱掌柜辞行,眼角的余光,却小心翼翼的与樊公子撞到一起。
那钱掌柜是过来人,哪会不懂这对小儿女的心思,连声说,光顾着品茶说话了,却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说罢,就要命丫头去请师傅上来为大小姐量体裁衣。
薰衣处处留心,见那俩人的样子,暗叹一声,只得做个恶人,上前两步,挡在俩人之间,对钱掌柜说,大小姐的衣裳,自当要庄上最好的裁缝来做,可今儿个那手艺最好的冯三娘不在,也就暂不做衣裳了。
钱掌柜听了,面上流露出几许失望来。
薰衣暗忖,这种未婚男女私自会面的事,若未事先打点好,大小姐定是不会轻易参与的,既是这样,那钱掌柜为何留人做衣裳不成,还会如此不甘呢?
其实这事情,倒真是她想错了。
这种事情,本就担了相当的风险,如今俩人一见之下,颇有好感,按理,作为中间人的钱掌柜,在事成之后,本应收到男女双方的额外的赏钱才是,可她见两位当事人眉目传情不便打扰,他们身边儿的下人却也一副毫无自觉的样子,心下便有了几分计较,只是碍于锦家的名头,不好当面撕破脸而已,当下,面上就没了先前的光彩,连送客也只差了身边的丫头跟出来。
薰衣只惦记着出门时间太长,担心生出变故,一门心思催着自家主子离去,竟也并没把钱掌柜的反应看在眼中。
“拿着,回去悄悄给那小厮。”下到一楼,见那丫头折身返回,锦雪卉才停下脚步,塞了两锭银子在她手心里,面儿上却不住脚的往店外走:“方才不小心把绢帕落在屋里了,快去取了来!”
薰衣一愣,敢情大小姐这是责怪她没顺势给钱掌柜塞好处呢!
想通这个,她再度回到二楼,见钱掌柜主仆正和樊公子说话,忙笑道:“钱掌柜可有瞧见我家小姐的绢帕了?”
“怎么,大小姐落了东西?”钱掌柜问着,便与丫头四下里找起来。
趁此机会,薰衣疾步窜到樊公子跟前儿,把银子他手中一塞,又冲钱掌柜那边儿使了个眼色,与此同时,掌心中又多了一件柔软的东西。
装作找绢帕的样子,错开几人走到门边,弯了弯腰,笑道:“哎呀,瞧我这眼神儿,原来在这儿呢!”
几人闻声看过来,见她手中拿着一方雪白的绢帕,也都作罢了。
“钱掌柜,”临行前,略一思忖,她自作主张道:“大小姐说,今儿个这几匹,她都挺喜欢的,什么时候冯三娘方便,请她到府中来一趟,替我家小姐量体裁衣。”
她这话一说完,屋中几人眼中都不同程度的一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