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因伤休养的这段时间，国民政府出兵东江进行第二次东征。东征军总指挥部下辖左、中、右三路纵队在增城、石龙、茶山一带集结，不日便攻克了惠州城。总指挥部令各纵队继续东进，第一纵队出海丰，第二纵队出紫金，第三纵队出河源。十一月初，第一、二纵队占领潮汕，第三纵队出五华、兴宁，向梅县大埔追击。
东征军在汕头的临时指挥部设在外马路原英国人开办的一座酒楼里。东西各有一幢二层红色小楼并排而立。总指挥、军事顾问在西楼办公，政治部主任在东楼办公。外马路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沧海。
这天傍晚，黄昏时分，夕阳在海面上化开了满目殷红。白淳焕从东楼走出来，抬头正好看见薛谦也从西楼下来。白淳焕现任总指挥部政治部秘书长，兼某师党代表，协助政治部主任的工作。薛谦已是某军的军长，部队正驻扎在附近。看到对方，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的关系因秋棠而变得微妙。在战场的硝烟里，他们当然是各显军人本色,毫不含糊。但现在却因站在不同的立场，见了面要不要打招呼都显得十分犹豫。在指挥部门外的空地上，听着不远处海涛拍岸，相隔不过二、三十步远，各自怀里揣着心事。夕阳的红色浅浅地镀在二人的军服上。薛谦向身后的副官暗暗施了一个眼色。几乎是同时，两人都朝对方走来。
一个说：“薛军长，好久不见，贵军这几场仗打得真是漂亮。”
一个说：“白长官，哪里哪里，这次总政治部组织了强大的政治宣传队，全靠你们的政治工作做得出色。”
“打胜仗当然不能只靠一个方面，我只能说军事和政治思想工作缺一不可，二者应该是合二为一。”
“对对对，理当合二为一，哈哈哈……”
二人握了握手，寒喧了两句，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此时薛谦的副官走上前低声道：“军座，一会儿您还要参加当地举行的军民联欢晚会，时候已经不早了。”
“知道了！”薛谦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而对白淳焕说：“白秘书长应该也要去参加，咱们呆会儿再叙？”语气里稍带一丝征求对方意见的谦和。
白淳焕自是明白他的用意，顺水推舟道：“永平酒楼离此间还有一段距离，我们都要抓紧时间才能赶过去！”他带着警卫先向薛谦告辞。转身之际，秋棠和孩子的身影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秋棠没有把孩子的事告诉他，或许对秋棠自己来说，是一个明智之举。
薛谦的车停在门外，他也是心事重重地看着白淳焕远去的背影。凭良心说，摈弃白淳焕与他站在不同立场的这一因素，他还是十分钦佩这位政治部的秘书长。其实以白淳焕为代表，那一方的人都非常优秀，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工作，样样干得出彩，实属人才难得。然而在南北分立的局势下，谁拥有军队，掌控军权，谁才能最终获得天下。
想起他还是秋棠的哥哥，听上海方面的人说，秋棠现在也是靠近她哥哥那一派的积极分子，未来或许会令他有些头疼，薛谦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抬头再看见红霞满天，仿佛血染，双眉更是蹙成了一个“川”字。
永平酒楼是一幢具有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四层楼房，入夜以后，酒楼内外张灯结彩。大厅前面临时搭了一个舞台，台前拉着“东征军军民庆祝俄国十月革命八周年纪念大会”的横幅。前排坐着东征军总司令、军事顾问及总政治部主任一干人等，各界代表共五百多人参加，可谓盛况空前。一首旋律激昂，曲调奋勇的歌曲正唱响在大厅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这是黄埔第三期学生兵的一首合唱，这首歌里有一股催人勇往直前，夺取胜利的力量，白淳焕坐在台下听得入神。这首歌同样感染着坐在后排的周雨诺，自从参加了东征军卫生队，她也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一些变化。
大会结束以后，雨诺和师部的几名代表随着人流走到酒楼外的马路边上，他们站在路边等待师部的车。一辆黑色的小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窗玻璃放下，一名长官在车里向她打招呼：“是雨诺小姐吗？周雨诺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提醒她说：“周医官，好象是在叫你。”雨诺仔细一看，欣喜地叫道：“是白先生！”
原来白淳焕出了酒楼坐上车正要回驻地，忽见马路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出她是婉颐的朋友，年前曾与他们一道在船上听黄卓拉小提琴的周雨诺，便让司机停下了车。
白淳焕知道雨诺是一名外科医生，今天身穿军装站在这儿，便将她的身份猜出了八、九分。于是说：“你们卫生队医院离我们的驻地不远，我送你一程。”
雨诺听他这样说，心里面顿时乐开了花，马上回头跟同伴道了个别，坐上了白淳焕的车。其实雨诺这次来参加卫生队，除了受到革命思潮影响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为了他——眼前的这个人。自从那天在船上见了白淳焕一面，他的影子就在雨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儒雅健谈，知识渊博，风度翩翩，无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映象。虽然他与婉颐很明显看上去是一对恋人，但她莫明地期待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机会。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医院组织参加东征军卫生队，她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可这一个多月来，她在队伍里从来不曾跟白淳焕打过照面。当然，自己是医生，跟他打上照面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所以她既是盼望又是担心。今天能在这里见上一面，自是最理想不过。
雨诺一上车，白淳焕便打趣她说：“想不到白衣天使也变成娘子军了。”雨诺是婉颐赞口不绝的朋友，白淳焕自然也对她另眼相待，说话的时候也是比较亲切。
这句话从白淳焕嘴里说出来，令雨诺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她认真地答道：“救民族于危亡，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
“哦！”白淳焕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好啊，自古巾帼不让须眉，周小姐不仅医术精湛，还颇有救国救民的见识。”
“是吗？”雨诺眼睛一眨，冲口而出：“不知我的见识比起婉颐如何？”话音刚落，一颗心开始有些慌乱，既想听又怕听他的回答。
“婉颐！”白淳焕见她提起了婉颐，心中顿觉暖洋洋的，想起她那天来找自己眼泪汪汪的样子，语气变得温柔许多，话音里满是爱怜，“她呀，只是个小女孩。”
雨诺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已经很明显地摆在了她面前。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白淳焕再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便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很快到了卫生队的驻地，眼前马上展开了一幅热火朝天的忙碌的景象，护士见雨诺从车上下来，马上过来拉住她说：“周医官，有个士兵要做截肢手术，您赶紧过去看看。”
雨诺自从参加卫生队以来，已经连续忙了一个多月，她是外科医生，又在美国留学，受过完整的西医教育，这样的人在东征军中奇缺，卫生队长把她当成个宝贝，大大小小的手术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做了多少个。前几天卫生队刚随总指挥部在汕头驻扎下来，今天队长特意安排她休息一晚，参加这次的纪念大会。没想到这才刚回来就有大手术等着她。
匆匆与白淳焕道别，她马上恢复了干练的作风，回头镇定地对护士说：“准备手术，组织采血。”刚走出没两步，她挽起袖子说：“可能来不及了，我是O型血，抽我的吧。”
雨诺坐在卫生队临时采血室里把手放在桌上，护士刚要把针扎进她的胳膊，耳畔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慢着！”白淳焕急步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脱掉军装外套，卷起袖子说：“周小姐，您是医生，抽了血后还怎么能上手术。抽我的吧，我在德国的时候验过血型，我是O型。”
“这……”护士怔怔地看着他，从他所穿的制服可以看出，来人并不是普通的官长。雨诺见他目光坚定，只好对护士点了点头。看着采血的针头扎进白淳焕的胳膊，雨诺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抖。
士兵的截肢手术做得很顺利，雨诺做完最后的处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病床上悬挂着血瓶，从白淳焕身体里抽出来的血，正缓缓流入士兵年轻的身体。
刚走出手术室，只见先前给白淳焕抽血的小护士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她手上拿着一样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周医官，头先献血的那位长官掉了一样东西在地上，他走得急，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他认识您，回头您再交回给他吧！”说着她把这样东西递给雨诺。
雨诺拿在手上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好象是个香囊！”香囊的用料十分名贵，只是上面所绣梅花的针脚稍赚粗糙。这个香囊白淳焕原不是贴身放着，因为明天部队要开拨，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拿出来多看了两眼，想着婉颐的安危便有些舍不得放下，这才放进了衣服口袋里，没想到抽血的时候掉在了卫生队。
就在这时，白淳焕的警卫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见到雨诺正要说什么，眼睛看到她手中拿着自己要找的香囊，马上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刚才白长官发现丢了东西急得要命，想着觉得可能是在这儿弄丢的，便让我回来寻找。”雨诺忙把香囊递还给警卫。他接过香囊，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朝雨诺敬了个军礼，满心感激地说：“谢谢医官。”言毕，高兴地转身离去。
雨诺木然地立在原地，她已经猜了出来这个香囊就是婉颐的杰作。只听见外面的海风一阵紧过一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