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宇很精明,但也很俱内,这和一般闽商颇有些不同,盖因夫人与他同甘苦,共同打下了这份家业。家里的夫人不准他纳小妾,他最近偏偏又看上了一个裁缝的女儿,就近在高第街上置了一处房子偷偷纳为侧室,逢下午时间溜过去与小妾欢聚,晚饭时间就回家,如此几个月居然没有被夫人发现。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苏家的眼线,小粽在伤好后的半个多月里,专门替婉颐重建苏家的商业情报网。苏启盛离世以后,国民政府各个条线走马换将,这个网络基本瘫痪了下来,鉴于经费紧张,婉颐也只能让小粽在吉祥路附近找了个地方,先拉起了几个人马,负责分类收集各种商业情报。但是婉颐没有象父亲那样的人脉,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还需要耐心经营。
站在赵寰宇小妾家的客厅里,婉颐往周围扫了一眼。客厅不大,放了几张太师椅和一张小几,墙上挂着一些电影明星的招贴画,没有半分富豪居所的样子,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赵寰宇的侧室如此不张扬,也算是件咄咄怪事,或许他行事谨慎到连对这个侧室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那位裁缝的女儿有些胆怯,毕竟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还没经过什么事。她后悔刚才开了门,让眼前这名服素的美丽女子和另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闯了进来。
“曼儿,怎么了?有客人来?”一名身着马褂的中年男子满面红光地从内堂里走了出来,他年约五十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话音里透着畅快。来人正是赵寰宇,他边走边叼着一只石楠烟斗。婉颐认识那只烟斗,它是当年父亲从海外回国带回来的礼物之一。
出厅看见婉颐,赵寰宇略吃了一惊,“苏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婉颐只在父亲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想不到他也记住了自己,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下微笑着说:“赵世伯,原谅侄女的唐突,侄女不仅在服素,而且还在治丧。不祥之人本不应随便走动,来见世伯实属无奈。”
赵寰宇乍一见到婉颐就已经猜透了她的来意,故作镇定地对小妾说:“曼儿,苏家大小姐光临,一点待客之礼都不懂,还不快去沏茶!”那名小妾听了他的话赶紧进了后堂端茶去了。婉颐眼珠一转:他果然不希望这名妾待知道太多东西,小心谨慎如他,也难怪父亲会找他合作。
“苏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到这儿也是很有能耐了,苏大老爷的女儿,果真不能小看。”赵寰宇一掠马褂的袍角,派头十足地坐在太师椅上。
婉颐明白赵寰宇可没有张仲那么好打交道,他见人经事远胜张仲,更以灵活多变而著称。便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施施然坐下,娓娓道:“侄女如果没记错的话,世伯手中的石楠烟斗正是家父从英国带回来的。家父仙逝已经两个月,世伯还记惦着他老人家,您的情深意重让小女倍觉温暖。”
赵寰宇一怔,她出口不谈交易不讲收购,说的却是这个烟斗。他不由得拿下烟斗看了看,这个烟斗确实是苏启盛所赠。近年来,他这个烟斗一直不离手,一来是为了让苏启盛觉得自己非常重情义;二来苏启盛也是知道他抽斗的习惯,花了心思为他挑选,单是烟嘴就定做了两只不同类型,所以用得十分就手。
婉颐一提起这个烟斗,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个丫头在变着法子骂我不讲情义啊!转念一想,此言非虚,自己正在打苏家的主意,而且还是在苏家治丧期间,不免心中有些难堪。
他把烟斗置于小几上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小姐,俗话说得好:识实务者为俊杰。这世事变化很快,有时候也不得不跟着变啊。”
婉颐见他丝毫不念与父亲的旧情,心知苏氏要被人吞并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当下缓缓道:“侄女不敢评说各位世叔世伯的选择,我来这里所为一件事!我想知道谁是幕后买家。”
赵寰宇斜眼看了一下婉颐,忍不住笑了,笑声听起来让人有些心神不宁。小妾正好端了茶进来,见状收住了脚步不敢近旁。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收住了笑声,抬手招了招,示意小妾把茶端给客人。见她上好了茶,便说:“曼儿,让老黄稍等一下,今天要略晚一些回府。”那个叫曼儿的小妾应声去了。
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这才道:“我当是什么事,苏小姐想知道幕后买家是谁,我就不怕告诉你,你知道了那又能如何?世侄女啊,真的不要怪你这些叔伯,换了谁都拦不住啊!”
“哦?还请世伯告知,即便是死,我也要知道是死在谁手上!”婉颐掷地有声地说。
赵寰宇见她心如磐石,也就不再隐瞒,告诉她收购苏氏航运的是开旗商务的林少东家。
“林少东家,他不正是远帆船务的老板?同行收购不足为奇,但是以远帆船务多年经营情况来看,他们根本吃不下苏氏航运。”婉颐颇有些吃惊。
赵寰宇摇头道:“我的苏大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林少东家现在是广州商界的新贵,现在就属他赚钱最有法子,听说他是搭上了一个贵人!”说到这儿,他骤然收声。
“谁?”婉颐追问。
见她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赵寰宇心中动了点心思:干脆和盘托出,她知道了也许就会彻底死心,说不定收购的计划会更加顺利。于是,他拿起烟斗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云山雾罩里,婉颐看不清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江恩尧,江大少爷!”
婉颐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非常沮丧,这个江大少爷她不知道是谁,但他的姓氏足已让自己望而却步。现在问题已经明了,看起来50万块现大洋根本就不是问题的焦点,问题的焦点在于,他们对苏氏航运势在必得,而自己想拦住他们,无异于螳臂当车。
天已经黑了下来,初秋的风冷冷地刮在身上,婉颐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上车的时候,小粽见她脸色扉红,担心地问:“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婉颐疲惫不堪地挪到车上,皱紧了眉头吃力地说:“小粽,送我去医院,我好象烧得厉害。”
国民政府财政部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唐七站在窗前凝神望着万家灯火。武阳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少爷落寞的背影,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
“小姐脚上有伤,她是自己一个人走的。”武阳低声说。
“她是何等聪明,他们只消一个暗示就可以让她离开。”唐七淡淡地说。
“少爷,婉颐小姐走了以后,他们的据点又转移了。新地址在……”
唐七伸手打断了武阳,“我没兴趣知道。”
武阳停了一下接着说:“对了,江大少爷这段时间在忙着收购苏氏的航运公司,婉颐小姐缺钱买股东出让的股份,大少爷令全市银行钱庄一不准兑银票,二不准融资给苏家,今天下午她抱病出门找了三个股东商量这件事。”
唐七嘴角轻轻一撇,不屑地说:“这个江恩尧,就是喜欢跟我作对,我帮谁,他就拆谁的台。不过这回,他爱玩就让他玩个够。婉颐凑不足钱也好,一个女儿家,在家相夫教子就行了,拿着45%的股权,让江大少爷自己干。当个甩手掌柜,拿股权红利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是苏家的产业,小姐想凭自己的能力保住它。”武阳觉得七少爷今天说话有些不同往常,回话的时候异常小心。
“我倒是从来不敢小看她,不过这回,对手对她来说太强大。”唐七漫不经心地抛出了这句话。
武阳听了此话不由得一怔,“少爷,您不打算帮她了吗?”
唐七低头不语。许久才缓缓转身,对身后的人淡然地说:“也许是我太低估了她的能量,总想护她着,可她说不定还在挖空心思想着怎么逃开。正所谓: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我想,是时候该放手了。”
“七少爷……”武阳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唐七的嘴里说出来,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从现在开始,苏婉颐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你也不要再关心她的行踪,这要让她知道,还不定会怎么跟我闹。”
“少爷……”武阳欲言又止。
唐七回过头看着窗外,他的眼神落在刚从楼下防弹车上下来的几名军人身上。“好了,我现在有一个重要会议,你可以走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军帽端正地戴上,率先出门。
武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唐七刚下到前厅楼梯处,一名将官带着五名警卫迎面而来,他立即对为首的将官行了一个军礼道:“总司令,会议室在三楼,请跟我来。”
为首的将官回了一个军礼,笑着说:“容礼,是你呀。”
“总司令,请。”唐七正要往前面领路,一名年轻的中校军官匆匆从楼上走下来,只见他手拿一叠报纸,边走边低头翻弄。这里是国民政府财政部大楼,警卫十分森严,能进出这里的,都是国民政府内部的人员。周围的警卫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