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银妆措 > 第三十八章 枪(一)全文阅读

葬礼结束后不久,陈兰灵把婉颐拉到苏启盛的灵位前,当着众人郑重宣布,以后苏氏由婉颐当家。

此举在苏氏一族中实属无奈,苏启盛在世的时候已经设想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他把婉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为的就是今天她能代替自己担此重任。陈兰灵的内心对苏启盛当初的决定甚是称道,他看人总不会走眼。婉颐现在做事有模有样,遇事的魄力和处事的周全不亚其父。但是,当做母亲的看着温婉娴淑,花样容貌的女儿忙前忙后,有时候连饭也不能好好吃,不免心疼不已:她这样的年纪正当滋意自己的女儿性情,象小鹿一样放纵,本该倍受呵护,只因为她姓苏,她是苏家的大小姐,她就要比平常人家的女儿多承受许多东西。

父亲骤然离世,婉颐接手家族事务,有很多事情还没有理顺。目前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房子问题。自打母亲和二姨太他们从香港回来,家里一下子多了十几口人,苏家的临时寓所只有三层,所有房间加在一起不过十二间。前几天苏府治丧,大家都没怎么在意,守灵的守灵,困了睡的也是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等忙完了父亲的头七,婉颐偶然听到明毓对哥哥们有些抱怨,说他们成天嘀嘀咕咕吵她睡不着觉,这才惊觉是自己大意了。

明哲、明昊今年年满十二岁,个头差不多到了小粽的肩膀,看起来已经是个小男子汉。明毓虽然才九岁,但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几天苏家忙得没有人手去采办被毁损的家俱,床也没有几张,都是随便打个铺就睡下,二姨太和三个孩子睡在一处。

婉颐想着便让葵叔重新分配一下房间。现在人多房间少,难免兄弟姐妹要挤在一处。原是因为当家要处理事情,葵叔让婉颐单独住一间屋子,婉颐觉着自己当这个家,得有个担当,最后决定和明毓共一个房间。房子问题权且先这样住着,待守孝期满一百天后再来打算。

等到分配停当,今天一早,每个人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到预定的地方,没有不满,没有争拗,一切还象父亲在世那样有条不紊。婉颐心里一阵难过,一个国家有国魂,一个军队有军魂,这个家也有自己的灵魂,家里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打上了父亲的烙印,这正是她最为自己父亲感到骄傲的地方。

父亲在世的时候,婉颐就一直打理着苏府家务,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轻车路熟。不过,这仅仅是苏府的内务。下午,宗管家给她拿来了苏氏全部家族产业的账本,这是苏家所有航运、丝贸、银行等收支成本及家族开销的记录,足足放满了两个木箱,直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不过好在家族生意都是公司化运作,由职业经理人管理,经过这么些年的成熟发展,相互达成了信任,她在管理层面上不用过多的操心。

父亲去世对生意上的打击暂时还没有显现,她思前想后,似乎还是要感谢“酒醉坠湖”这个死因:父亲有一个中央银行的公职,这种死亡方式虽然不是正常死亡,但在当下风起云涌的大环境下,其社会影响力远远小于仇杀或刺杀,不涉及敏感因素,不会引起公司的上下游客户或是银行储户过份的紧张。然而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她一点儿也不清楚。

吃完晚饭,迎霜帮厨房收拾碗筷,明哲、明昊早就不见了踪影,明毓独自上楼练字去了。婉颐在客厅里陪母亲和二姨娘聊天。这二人独处的时候难免会因为思念丈夫而伤心,大家凑在一起说说话,还能减轻一些痛楚。她总忧心母亲和二姨娘的身体:母亲的身子一向很弱,因为是大太太,丈夫去世,她不哭不闹,硬是撑着这个家的大局。二姨娘这段时间更是不思茶饭,日日以泪洗面,最近两天才缓过劲来。客厅现在已经简单拾整了一下,放了几张旧沙发,添了一些桌子椅子。想着父亲过世时间还没有超过七七四十九天,家里一切从简,添置的东西也是以经济适用为先,没有了以往的奢华。

小宝的奶娘刘妈也跟着大太太回到广州,刘妈照看小宝很是尽心,小宝一吃完饭就陪着他在院子里蹓跶。大家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婉颐一个人在东拉西扯,其他人就很少说话。婉颐一看这样的情形,干脆让迎霜从厨房过来给两位夫人讲讲自己家乡的乡俗趣事。了了地又说了一会儿,就看见刘妈牵着小宝走到她们面前,她看了看婉颐,又看了看两位太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刘妈,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婉颐主动问起刘妈。刘妈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大太太,二太太,婉颐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呀刘妈,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当讲不当讲的。”陈灵兰关切地问。

“是这样,”刘妈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蹲下身怜爱地搂住小宝说:“小少爷已经快两岁了,我看这孩子太可怜,又没爹又没妈,自己还没个名字。各位太太和小姐们一直叫他的小名,咱们小少爷是不是应该有个大名了?”

“大名?”两位太太面面相觑,婉颐一下也愣住了。孩子一般出生三个月就由父母取名,父亲一直宝贝这个“小儿子”,挑了很多名字都不满意。小宝出生六、七个月又查出有一种特殊病症,父亲更是害怕取了名后孩子会被阎王小鬼勾走,给他取大名的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这其实也是婉颐愿意看到的局面,因为这个孩子始终是来历不明,不能稀里糊涂地地让他在苏家认祖归宗。但是现在父亲和三姨太一个去世一个生死未卜,看着眼前长得眉目清秀,神情却有些迟滞的小宝,婉颐心里只剩下同情和怜爱。

“小宝,过来。”二姨太柔声呼唤。小宝乌黑的眼睛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向她走来。二姨太见他慢吞吞的样子,等不急趋前把他拉过来抱在膝上,嘴里疼爱地念道:“我家的小宝啊,真是个乖乖。”陈灵兰看着婉颐,也没了主意。她向来只管吃斋念佛,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经手。再说小宝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取名,是什么原因她也实在是不清楚。

婉颐斟酌了一会儿,便对两位夫人说:“妈,二娘,刘妈说的极是,当时父亲因着疼惜小宝,怕小宝给鬼怪叫了去才没给取名。小宝长大了,应该要取一个大名了。现在是守孝期间,不宜出门,等期满后我就去找白五爷。五爷德高望重,又是父亲的致交,请他给小宝取一个名字,咱们再正式挑个日子写上家谱,您看行不行?”小宝的事,五爷最是清楚来龙去脉,跟他商量一下再拿主意,应该会比较妥贴。

二位夫人赞许的点了点头,刘妈满意地从二姨太手上接过小宝,难掩欣喜的神色,嘴里地说:“小宝有名字喽,小宝有名字喽。”说着,抱他上楼哄他睡觉去了。

小宝一走,大家也各自散了,陈灵兰和二姨太回房休息,婉颐让宗管家把账本搬出来放在茶桌上独自翻看,这幢楼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她做书房。她把自己埋在一堆数字里,好在账本的数学原理非常简单,她脑子里有一把算盘,根本不用费什么思量,只要了解生意往来的规律,自然是看得明明白白。

屋里有些闷热,她拿着一把凉扇轻轻扇着,隐隐觉得有人走到身旁,抬头一看,原来是宗管家。“小姐,夜深了,该休息了!”宗管家觉得婉颐和苏老爷简直就是一个性子,做什么都认认真真,想什么都力求周全妥贴,就连两人看账本的姿式也一样,都喜欢卷起一边拿在手上一页一页地翻看,恍然间差点把她当成了老爷的影子。幸好他明白得早,不然冲口一句提醒的话,小姐就叫成了老爷。

“哦,是累了。”婉颐打了个哈欠,这段时间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催她似的,每天都把自己上紧了发条和时间赛跑。她放下手中的账本,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再看了看桌上余下的那些,慵懒地说:“今天看得也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吧,您把些账本拿起来放好,好在当初这些东西带去了香港,如果留在这幢房子里,早就给人抄走了。”

“是,小姐。”宗管家回答。婉颐起身扭了扭脖子,往门外走去。走过宗管家身边,见他手拿了一张纸,纸上面似乎还画着东西。她凑上去问:“这是什么宝贝?”

“您说这个呀,”宗管家打开这张纸递给她,“不知道是谁掉在院子里的,我看见上面画的东西挺精巧,就给拾了回来。”

“哦,给我看看。”婉颐从管家手里接过这张图纸仔细瞧了瞧。“这不是一把枪吗?”她有些诧异,“这谁用西洋画技画的一副透视图,从外部图形到内部构造丝丝入扣,真是匠心巧致。”

“是啊,想不到府里还有人有这般手艺,我看了也着实喜欢。”

婉颐没有想太多,把画还给了宗管家。临出门她又转回头问了一句,“对了,小粽的伤势怎么样了?”小粽那天回来以后,婉颐见他枪伤尚未痊愈,又强行把他送回了医院继续接受治疗。她知道小粽是管家的独子,这次受伤,管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疼得紧了。

“多谢小姐关心,周院长亲自给他治疗,已见大好了。”管家恭恭敬敬地回答。婉颐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且不论,修身齐家这一条,他是实实在在地做出了榜样。家里的每一个人象是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互相配合,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家族的兴盛奉献自己的力量。现在这个家,几乎就是支持婉颐前行的所有动力。“除了三姨太!”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派出去寻找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消息。”当她的脚迈出门坎的时候,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嗯!过两天我就去看看小粽,让他安心养伤。”婉颐说着出了门。宗管家把摊在台面上的账本收拾整齐,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木箱子里,再搬到自己房间藏在床底下。

婉颐回到房间,明毓早早睡下了,她怕惊醒明毓,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还没走到自己床边,明毓动了一下,“姐,是你吗?”她忽然问了一句。

“怎么还没睡?”婉颐走近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我在等你。”明毓眨了眨眼睛。

婉颐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小脸蛋疼爱地说:“明毓,乖乖睡了,要不姐给你唱个歌哄哄你?”

“不,姐,我长大了,我不用你哄,”明毓似乎不领这个情,“我等你是有个问题要问。”

婉颐这个妹妹从小性格文静,略有些胆小,父亲过世这段时间,她也很少和人说话,婉颐和二位太太聊天的时候她就躲在一旁看书玩洋娃娃,没人知道她心里藏了些什么。

“哦?好啊,你问吧!”婉颐认真地看着她。

明毓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良久,她轻声问:“父亲,他真的死了吗?”

提到父亲,婉颐鼻子一酸,她马上用手背顶了一下,强忍住了在眼框中打转的眼泪,“父亲……父亲他……”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明毓一到灵堂便愣愣地看着棺木,因为灵柩一直是盖住的,大人都没让孩子们见上一面。

“明毓……”婉颐有些哽咽,“咱们的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真的这么狠心不要我们了吗?”明毓一脸的严肃,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爸爸怎么会不要我们,我们一个两个都是爸爸心中的宝贝,他爱都来不及。姐知道你想爸爸了,我也想,很想很想。”婉颐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暖了暖。

明毓忽地坐起身,大声说:“是谁抢走了爸爸,是谁!?”眼泪无声,一串串掉下来。

婉颐连忙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慢慢平复下来,在她耳边柔声说:“我们的爸爸谁也抢不走,任谁也不行。明毓,别担心,爸爸其实没有走远,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你看,他变成了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姐妹俩一齐朝窗外望去,一颗流星正好划过,夜空中留下了一道闪亮的痕迹。

明毓喃喃地道:“爸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