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婉颐又嘱咐了几句，大家的神情虽然还是非常哀伤，但脸上都显出了一些精神。大小姐重新出现，苏家不再是无人主政，她的一席肺腑之言，让每个人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婉颐回来以后，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有人主动提及，苏家事务千头万绪，她也想不起来要找人询问。今天小宝说了一句话，她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她把葵叔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三姨太去哪儿了？”葵叔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小粽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没人知道三姨太去哪儿，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离广州城二十里远有一个小山村，这里山叠山重，人烟稀少，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外是一片被芭蕉树间开的稻田和旱地，几只黄色的菜粉蝶在田间飞来飞去。
龙爷抱着三姨太坐在田埂下面的草从中，眼睛红得象一头狼。三姨太的身子越来越冷，胸前子弹穿过的洞口血已成痂。“玉颜，你挺着点，我这就去找大夫。”龙爷心里狂躁，嘴上却不得不安慰她。那晚在合香楼，苏家的护院一点也不含糊，一番缠斗之下，龙爷从绥军带来的死士折损殆尽，他只身抱着受伤的三姨太逃了出来。按照原订计划，他来到接应的珠江渡口，却发现接应的人船都没有出现。无奈之下，他乘着夜色，抢了一辆黄包车，带着三姨太乔装出了广州城。他原想返回石岐镇潘荣那里，但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一路逃奔到了这个小山村。
他精疲力竭，只好先找个隐蔽的地方暂时歇息。
三姨太的眼睛微微睁开，苍白的嘴唇轻噏，“龙爷，你走吧。”
“玉颜，说什么傻话，事情已经办完了，我这就带你回家。”龙爷轻握她的手。
三姨太微微摇头，“我不走，我骗了老爷，我……把他给害死了。”她喃喃低语，眼角缓缓滚出一滴泪水。
龙爷一听，脸上立刻浮现出一股腾腾的杀气，“他该死，只可惜没有死在我的手上。”
她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嗽扯动了胸前的伤口，三姨太脸上顿时充满了痛苦的表情，她使劲喘气，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玉颜，别说了，你如果不替他挡我那颗子弹，怎么会变成这样。”龙爷心疼地看着她，如果上天给他第二个选择，他宁愿自己没有开那一枪：枪声响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惨叫，他心爱的玉颜倒在血泊中——三姨太扑了过来，替苏启盛挡下了这颗至命的子弹。
“你真傻，到这个时候还要帮他。”龙爷怜爱地帮三姨太把凌乱的头发顺到耳后。
三姨太勉强提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后悔，谢谢……你……那颗……子弹。”
“玉颜，你这是为什么，眼看我就可以带着你和小宝回家。”龙爷用力抱着怀里的这个女人，生怕一松手这个孱弱的躯体就会立刻消失。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执着地爱她。但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便消失了。不平等的爱，本来就要争夺，至于得到的结果——他把脸贴在三姨太血色全无的脸上——现在这样的结果可能就是他该得的。
“好冷。”三姨太的身子忽然开始发抖，呼吸越来越短促。
“玉颜，你坚持一下！”龙爷焦急地在她耳边唤着，他十分清楚，自己就快抓不住怀里的三姨太，她的生命迹象变成了一团水汽，正在慢慢蒸腾。
不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龙爷立刻警觉地拔出了枪。一队迎亲的人马敲锣打鼓地从田间小路上走了过来。新郞身披红绸喜孜孜地走在花轿前，不时回望身后那顶大红花轿。花轿里的新娘也时时含羞撩开红盖头，看着红帘外新郞的身影。有道是：大登科金榜题名时，小登科洞房花烛夜，送亲的人无不卖了力地吹吹打打。
龙爷正想抱起三姨太拐上另一条山路，他刚走了两步，骤然停下。他看了看这支迎亲的队伍，又看了看怀里气息奄奄的三姨太，忽然作了一个决定。他把三姨太小心地放在草地上，柔声说：“玉颜，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迎亲队伍最前面的人走着走着停住了。“怎么回事？”，后面敲锣打鼓的人跟着放下了手中的锣鼓，不停地张望。新郎连忙让人停下花轿，自己走上前，只见一个混身血迹的男人站在路中间。
龙爷指着披红绸的新郎问：“你是新郎倌？”沙哑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头皮发瘆。
“你……想做什么？”新郎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龙爷冲进队伍，一把将新郎拉了出来。“你要干什么？”送亲的都是些乡邻，见到龙爷抓住了新郎倌，队伍开始有些骚动，有人挽起了袖子，“你一个人也敢到我们村来撒野！”。
“都别动，谁敢乱动我一枪崩了他！”龙爷用枪指着新郎的脑袋，恶狠狠地瞪着想动手的人。“他手里有枪！”有人轻声说，想动手的人马上往后退了两步。
一旁的媒婆有些见识，以为是遇上了截道的匪徒，连忙上前不断作揖：“大老爷，您求财就好，这大喜的日子，您可千万别伤了我们的性命。”龙爷见这些人暂时被镇住了，回头对新郎说：“对不住了新郎倌，把你迎亲的花轿暂时借我用用。”
新郎的脸色顿时煞白，“你是来抢亲的！”花轿里的新娘一听，“啊”的一下叫出了声。龙爷不耐烦地吼道：“谁抢你的亲，我要你的花轿。”
他从身上掏出一根金条，手里的枪仍指着新郎，“这些够了吗？”金条“啪”一声扔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哎呀，这里还有位姑娘！”有人眼尖，发现了草丛里的三姨太，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些淳朴的山民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用意。
新郎犹豫再三，在枪口下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咬了咬牙说：“好吧，看来这位爷是要救急，今日也是黄道吉日，我和阿慧就成人之美了。”
“还有，”龙爷指了指花轿里的新娘，“再要她的一身喜裙。”新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三姨太躺在草从中，几只粉蝶缭绕在她的发际。“姑娘，你的笑声把蝴蝶都引过来了！”她微微睁开了双眼，黯哑地叫了一声：“老爷……”苏启盛的影子深深地看着她，“你叫玉颜？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宋玉之《神女赋》所言非虚，你果然是国色天香。”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线微笑。
伯娘的声音在耳边恍如昨日：玉颜啊，这是苏老爷专门给你订制的苏绣喜裙，裙上以金丝为线，绣着凤凰牡丹。你看你脖子上这串东珠项琏，颗颗价值不斐。还有这一对玉镯，那可是宝龙斋齐老板压箱底的货色，我是见过的。你看你看，就算是简单的一双鞋，苏家也挑得这么精致，鞋面是用云锦制作，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苏老爷真是太会体贴人了。你可真是前世修来福气，嫁了这么个好丈夫，可给你爹长了脸。
一阵鼓乐声飘来，迎亲的队伍首尾不相见，塞了西关的几条马路。红色的鞭炮纸屑在路上推积了厚厚一层，远远望去象铺了一张长幅的地毯。看到堂姐羡慕的眼神，她心里好开心，从来就只有堂姐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想不到她薛玉颜也能嫁到如此的富贵人家。
“老爷，我辜负您了，若是当初不争，不戾，也许就不会象现在这样无颜相对。”三姨太心里念着，痛苦地皱紧了双眉。
媒婆过来帮三姨太穿上新娘刚脱下来的喜裙，稍稍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已经轻得象一团棉花一样任人摆布。龙爷把穿戴整齐的三姨太抱上花轿，低头在她耳边说：“玉颜，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我会让花轿来抬你。花轿来了，就在今天。”
三姨太斜靠在花轿里，双目紧闭。在一身红色的映衬下，她的脸上似乎有了一抹粉晕。
“龙爷……”她突然轻唤了一声，龙爷连忙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玉颜你说，我在。”“不……”她虽然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她心里一直都明白。
龙爷吃惊地看着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来世……我再……嫁给你。”人生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对或错也不过是一种感觉而已。三姨太的头一歪，身子重重地扑倒在龙爷的怀里，永远离开了这个让她纠结不不已的尘世。
“玉颜……”龙爷痴痴地叫了一声，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越来越空洞。“咱们可以回家了。”他缓缓扶起三姨太，为她盖上了红盖头，大红色的盖头轻轻掩住了她娇美的容颜。
锁呐锣鼓声重新响起，龙爷站在轿前扶着花轿，缓缓向远方走去……
广州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里，两位年方十七、八岁的小姐正在追逐嬉戏。一个在追，嘴里嚷着：“看你还乱说，别让我抓到你。”一个利用园子里的花台做掩护，灵活地躲闪，嘴里拌着：“姐姐，王老爷有什么不好，他有的是钱，有的是权。要不要我去告诉父亲，你不喜欢他，你的心上人需是一等一的风流少年……”
追的那位脸色扉红，拧头跺脚地说：“死丫头，嘴上不饶人，小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银铃般的笑声穿过爬在院墙上的九重葛，一朵深紫的残花无力垂落，静静地躺在墙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