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淳焕取了搁在椅背上的大衣挽在手上，婉颐起身跟了出去。白五爷怅惘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黯然地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后院紫荆花树下，树枝被花串压得很低。
两人站在树影里，花瓣不时飘落在衣襟上。婉颐踟躇良久未发一语，只拿一双黑亮的眼睛情深款款地看着他。
“婉颐，”白淳焕叫了她的名字，抬手帮她摘去了发际的花瓣，凝视许久才说：“你怪我吗？”
听到这句话，婉颐的眼波停止了流转，怔怔地盯着他黑色大衣上的扣子。她有过寻他、见他、跟他走的念头，却从来没想过要责怪他。婉颐果断地摇头道：“你和爸爸一样，都是象风一样的人，对你们所做的一切，我只有尊敬之意，断然不会为了我的际遇而心生埋怨。”
白淳焕释然地笑了笑，婉颐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自是比普通女孩明白事理；更难得的是，她对一些与她身份类似的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总能晓以大义。他转身踱了几步，见眼前一根树枝拦住了去路，便攀了树枝顺着枝叶往上看。透过椭圆形的叶片，树冠上仿佛顶着一团紫红色的云。虽然天气阴沉，这些花朵依然开得华光滟敛，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白淳焕心有感慨道：“看这花儿开得多好，今天实在不应该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日子。”
“伤心？”婉颐颇为动容，这个词直钻入了她的心底。在她的记忆中，淳焕大哥从来没有用过此种类型的词语，在他身上只有源源不断的工作热情和深入人心的感召力。婉颐缓缓上前，刚想伸手触摸他的背影，忽又想起这几天对她避而不见的七少爷，一只素白的纤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终又放了下去。
听淳焕大哥的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看起来一定是见了黄卓。婉颐不敢想象淳焕大哥听到自己与唐七订婚是什么表情，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碎裂的声音。怔了半晌，才强忍着内心的伤痛低声道：“黄卓……他还好吗？”
白淳焕的肩部轻轻一颤，扶着树枝的手放下来负在身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婉颐，刚遇到她的眼神又移开了，仍是抬眼看着盛放的花朵柔声道：“婉颐，唐七少爷的确比我更有资格爱你！”他虽然答非所问，但这正是婉颐问话的真正含义。
婉颐使劲眨了眨眼睛，终把泪水忍住了，这些是她最怕听的话，而今却是如此云淡风清地从淳焕大哥口里说了出来。她苦笑道：“淳焕大哥，归根到底还是我辜负了你，是我软弱胆怯……”这些话如果此时不说，她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婉颐！”白淳焕打断了她，深情道：“软弱胆怯？父母双亡独撑大业，为救朋友委曲求全，你这是软弱胆怯吗？”他觉得胸口有些闷，缓缓解开了衬衣领的扣子，替自己松了松，“你所遭遇的并不比我所经历的轻松。婉颐，若说辜负，反倒应该是我。”
事实上，从苏家被袭的那天开始，他就觉得婉颐离开自己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那晚，唐七在苏公馆残墟上的身影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诚然，面对苏家遭遇的种种磨难，相比唐七毫不掩饰的关爱，自己真正为婉颐做得实在是太少。
“淳焕大哥……”婉颐猛地捂住酸得难受的鼻子，哽咽的唤了一声，她根本不在乎白淳焕能为自己做什么，他们之间一直不存在“辜负”两个字。婉颐此刻只想塞住耳朵，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纸团躲在角落里想清楚那些如果：如果苏家没有遇到那些大难，如果自己没有去找过淳焕大哥，如果七少爷没有向自己求婚……如果，她绝望地告诉自己，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望着近在眼前的白淳焕，她真想象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扑进他的怀里。然而足底那双丝绣软底鞋却好似有千钧重一般，锁住她的脚挪不开半步。她失神地望着手心，风从指缝中滑过。她不愿却又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她想抓，根本就抓不住。心中一时难掩悲恸，情不自禁地交叠双手抓紧了自己的手臂。
白淳焕见她瑟缩无助的样子心痛不已，忍不住上前轻轻把她的手从手臂上拿开，象看着小时候的她那样语重心长地说：“婉颐，你没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今天我来的目的之一也是想真心祝福你。我对秋棠说过，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前提是她一定要幸福；今天我把这句话也说给你听，你的事你当然可以拿主意，而且唐容礼这个人还不错，把你托付给他，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白淳焕强忍着内心的煎熬说完了这句话，脸上浮起了真诚的笑容。
扑面而来的寒风带着他心里的另一句话穿进了树冠上的紫色花海：婉颐，虽然我不曾对你说过一个‘爱’字，但是我承诺的那份世上无双的爱一定会完完整整的给你……
“哥哥？”婉颐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默默地念叨：“真心祝福我？”她多想告诉淳焕大哥，自己曾是那样渴望做他的新娘，与他偕手度过静好的岁月，而今却象一梦黄梁，尽被雨打风吹去。想到此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扑扑”地打在脚下的泥土上。
白淳焕若有所思地看着婉颐，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指，倾身上前接了她一滴眼泪，把挂着眼泪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调皮地说：“好了，我的婉姑娘，今冬少雨，白家吉庆堂这棵紫荆花树可是有福，要久旱逢甘霖了！”
见婉颐还没什么反应，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只小蚂蚁，假扮它的口吻道：“雨下得太大，我无家可归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婉颐瞪大了眼睛，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个淳焕大哥知道自己顾忌着他的感受，特意用这种方式化解悲伤的场面。婉颐虽然笑了，腮边依然挂着眼泪。
白淳焕把蚂蚁放回地上，站起来拍着她的背哄道：“你看你，明明笑的时候最好看，偏偏又爱上了哭。以后你可要给我记住了，无论是哭也好还是笑也好，该过的日子一天也不会少，我希望永远都看见你笑。”
婉颐满目清泪地看着白淳焕，一字一句道：“淳焕大哥，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地笑着过每一天；但是，你既然希望永远都看见我笑，你就要答应我，从今往后，无论用哪种方式，你必须让我知道你的存在。如果没有你，这种笑，会很痛！”这个条件显然已经提得太晚，她很害怕从此会失去淳焕大哥。见白淳焕低头不语，她的语气又转为半娇嗔半强迫：“我现在不管你是什么党什么派，什么官什么民，我只要我的淳焕大哥。”
白淳焕无奈地摇摇头：“好个苏大小姐，果然气势凌人！”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也在考虑婉颐提出的这个交换条件。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从树下拾起一块鹅卵石，直起身走到不远处拿起靠在墙上的花锄，用锄尖使劲地在石头上刻了起来。大约半柱香的工夫，他把石头递到婉颐面前道：“这样行了吧！”婉颐接过石头，只见上面刻了一张歪歪扭扭的笑脸，下面还有几行打油诗。正待仔细看，冷不防淳焕大哥一把抢了回去，神秘道：“先别看！”
他拿了花锄在紫荆树下刨了一个深坑，郑重其事地把鹅卵石放在坑里用土掩好，用脚踩实，这才对婉颐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等哪天我失了信，你就可以拿它来找我算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