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十四岁的那年春天,青州景国公府上遣了冰人过来,为他家世子爷陈峥说媒,迎娶的正是顾家长女顾玉儿。这在青州贵族里,就如同那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偏不倚砸中了顾家。
可惜秀儿不这么看,她虽然觉得这事情古怪的很,然而那顾玉儿中意陈峥许久,这亦不是她拦得下来的事情。去岁秋收时节,景国公府将顾氏玉娘娶到了府上,那日陈峥大红蟒袍,鲜衣怒马的模样很是英俊倜傥,秀儿酒过三巡便离了席,几乎整个青州的贵族,甚或远些的陈姓亲王都来了贺仪,这本是无上荣耀的事情,秀儿心中却始终不快,这不快之处,自然不是顾玉儿嫁得好,她反而觉得顾玉儿嫁的不好。然而这些话,她怎么敢跟玉儿说呢。玉儿自打晓得景国公府上来提亲,便每日面庞红润,下定之后,一切陪嫁均是她亲手缝制预备。
秀儿这几年也积累了些银帛之物,予顾玉儿的嫁妆,在战时的大雍,亦算得上是异常体面的。
待到今岁暮春,时不时能收到顾玉儿寄来的信笺,都是说她在府中得了厚待,夫君对她极好之类的言语,秀儿心中的不安之感,也渐渐消退了些。因着与景国公府攀了这层姻亲关系,她这小小的掌农府邸,来往的人便更多了起来,那些不认识的,认识的,都争相与顾家结交,加之顾乐去岁秋闱中了殿试,圣上许他十三岁满为典仪之官,顾家的腾起,让那些青州的古老贵族们,既是眼红,又想攀附。
如今战事紧张,青州临近的几座城池尚算太平,然而秦人铁骑日益逼近,许多州郡都闹了粮荒,独独青州一座城,连续三年丰收,百姓太平,秀儿官声极好,可谓深得民心。
孟仲垣于青州任上四载,终是摸出了些为官的苗头,不再凡事请秀儿代劳,她只消做好自己本分,平素里种药养花,学医练武,倒也快哉。如今刚过了十五岁生辰,身量与顾喜亦是差不多高。
顾喜与苏合二人成了莫逆,他们鼓捣的一些稀奇玩意,在青州经营的亦是不错,开了两间铺面,只可惜战时资源紧张,不然这铺面早就开出了青州城。
这年初冬的时候,秀儿披了白狐大氅在梅树下头弄雪,顾玉儿去岁嫁人的时候,除夕之夜在梅树下埋了三十三罐的三梅茶,今岁取出来烹制,正是好的。
忽而一阵寒风吹过,小厮白真跌跌撞撞从外头进来,春笙立在秀儿身侧,为她擎伞,见白真动作莽撞,嗔道,“你这小鬼……脚下抹油了不成?”
“大人!闻秦贼攻下了虎须关。”
秀儿手中装茶的坛子颤了颤,她一双素手冻得通红,呵出的气也瞬结成冰。
“去岁圣上与萧家离心,萧家满门皆沦为阶下之囚;我两个兄长,正是萧启营中的兵士,如今与他一同镇守西北方向,却不知下落如何;而那所谓花氏遗珠翩鸿女,我却是没兴趣知道她是不是漠西女国华氏的沧海遗珠。如今西京临危,不消王师爷说,我也晓得圣上必要迁都,雍兵节节败退,只咱们西南方向还算安生,梁州幅员辽阔,由郭睿父子镇守,若是我猜的不错,圣上来年必是要迁都到咱西南州郡来,那西京城里的官吏百姓,却不知要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她这些心中所想,不过弹指功夫,“除了此事,可还有其他消息?”
白真顿了顿,“孟大人着了小的来告诉大人,这事情紧急,望您速速到州府衙门去一趟,各方大人都在呢。”
白真面色火红,想来是跑的急了。
秀儿放下手中茶坛,与春笙白真一道,往州府衙门去。
经过九曲回廊,青州府衙内院渐渐明朗起来,她见不远处立着个男子身影,这人黑色锦袍,黑玉束带,“姐夫。”
陈峥稍一转身,面上和煦道,“你来了。”
“不知姐姐还好?”
“玉娘如今身怀有孕,行动颇不便宜。”
“我明日里着人送两支野参去。”
“如今城中药材紧张,亏得你府上还有野参吃食。”
陈峥所言不假,因为战争,大雍的州郡贸易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凉州所居北部,如今已经落入了秦人手中,而那些地方,又是盛产野参的,苦了其他地方的药材商人,如今便是以金易参,也是有价无市的。
“小弟还在京中?”
“过几日便要归了。”
顾乐今岁秋闱中了殿试之后,至今仍然滞留京都,前几日捎了书信回来,说是过几日便到青州城。如今大雍四方之内,唯独西南,东南几处官道,尚算安全。
待这青州大小官吏相聚一堂,秀儿一一扫了一眼之后,便坐定了。春笙立在他旁侧,秀儿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郡守董云舒在上头发话,她根本没细听董郡守在说些什么,兀自出了神。
“那王师爷说,若是西京失陷,我当去甘州白马原,自会有一段机缘。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机缘,又是同谁的机缘……”
“咳咳……”董云舒咳了两声,秀儿仍是未缓过神来,孟仲垣戳了戳她,“啊……”
“顾大人……可是还没睡醒?”
“郡守大人……”秀儿忽然道,“听闻虎须关已落入秦贼手中。”
她这话引起周围官吏一片议论之声,董云舒眉头攒动,不安道,“老夫亦是才接的消息。”
孟仲垣的消息,是他京中的亲戚传来的。他叔父孟固自打去寻那罗氏后人之后,便没了消息,如今朝廷乱着呢,有谁会顾忌少了个四品大理寺卿?
虎须关自古乃是大雍要塞,大雍因国土形似白虎,故有虎须,虎尾,虎腹三关。
“西京去虎须关不过三百里路,依下官愚见,恐圣上要南下迁都。”
这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意提起,可是若谁都不提起,那今日相聚便没有个所谓。然而纵是说了,这些人聚在一起,也没有个所谓,不过是一同担心而已。
不光是在座的这些官吏,就算是西京城中那些京官儿,在陈堂下令与秦交战之时,也未曾想过,秦兵之势猛于虎。
……
秀儿与孟仲垣交好,众人散后,他们俩便一人一骑,于风雪中,双骑并行。
“我弟弟今晨来了书信。”
“令弟安好?”
秀儿轻咬下唇,见四下无人,轻声道,“他字面上皆是安好,然而他进京之前,我二人设计了一套密文,那书信字面上虽是安好,若按密文解读,我却知道,如今西京城中,出了事情。”
“这……”
“信上所言,圣上病危,如今乃是太子暂代朝政。屠皇后垂帘,圣上本意以萧氏族人,逼得萧启回京。然屠氏历来与萧氏不睦……”
她面色略白,未说出的话,孟仲垣也猜出了几分。战争杀伐,朝野倾轧,要流血的,岂止是边关守将,岂止是黎民苍生,这乌云之下的整片国土,恐都要让血洗一遍,才算干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