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秀儿听了这整个事情经过,眉头微蹙,她本就长得白净,一道弯眉浓黑,挂在额上,唇色殷红,似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儿。
“县上如今发生了这等大案,想来孟知县眼下也是无暇捉弄咱家。”
“此事怠慢不得,”顾安踱着步子,在狭**仄的屋子里,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抓紧时间丰满羽翼,待那位孟知县闲下来要为难咱们的时候,我们顾家已经能与他制衡才好。”
如何制衡?这一屋子的孩子加起来也没半个有功名在身的,又穷的不行。顾平身为大哥,长兄如父,此刻觉得自己无能保护弟妹,不觉间眉毛要挤到一起。
顾玉儿头低着,看着足上一双蝶纹的破旧绣鞋,睫毛投下一片阴翳。手中的抹布搅了搅,咬住了下唇,硬着头皮开了口,“要不,我去求求赵家。”
这个赵家,正是元氏亡故,顾父失踪后,退了顾玉儿亲事的赵举人家。顾秀儿尚未反应过来是哪个赵家,却让顾乐抢了白,他小小的个子站在炕上,比划着说道,“赵家如此凉薄,姐姐去求他也不会有好结果!”
顾家众子也是不同意的神色,顾秀儿拍了拍顾玉儿搅紧的双手,“大姐,莫急,这柿饼还没做完。咱们手头有了银钱,其余的都好说。”
顾玉儿头垂的更低,目光闪了闪,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次日一早,顾秀儿鸡鸣即起,身旁顾玉儿的铺盖已经叠整齐,一摸褥子,已经凉了。起转间,弄醒了酣睡的灵儿,灵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着要抱抱。
顾秀儿无奈,给灵儿裹了厚实的棉袄,抱着顾灵儿里外屋找顾玉儿。场院,后院,灶间,东西屋走了个遍,都没找着。
灵儿似乎饿了,走着走着就哭闹起来,声音引来了刚起炕的顾喜。顾喜趿拉着布鞋,从顾秀儿怀里将灵儿抱了过来,动作熟练无比。
“大姐呢?”
顾秀儿摊了摊手,“不知道,里外都找遍了。”秀儿灵机一动,快步走到门口,见外院门儿没闩上,心下了然,“大姐怕是出去了,去找赵家了。”
顾玉儿确实去找赵家了,赵家在五里地以外的赵家屯,脚程快些,约莫一个时辰就到了。
天刚蒙蒙亮,顾玉儿就上路了。作为长姐,她与顾平一样,肩上担着保护这个家庭的责任,风雪中,顾玉儿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脚步却坚定无比。
待顾家众人纷纷起榻,知道顾玉儿去赵家找人的时候,顾玉儿已然到了赵家屯。村头卖豆腐的赵老汉也是刘茂案的苦主儿,远远地见着顾玉儿来了,心下疑惑,叉开嗓子喊道,“顾大侄女,你来俺赵屯儿干啥呀。”
顾玉儿面上一红,赵老汉的声音惊动了四遭早起的乡邻,有明眼人一看,也认得顾玉儿是屯子里赵举人家退婚的媳妇儿,心道有热闹可看,难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起来。顾玉儿硬着头皮往前走,此刻太阳已然出来了,风雪住了,往来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听说这是赵举人家退了婚的媳妇儿,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等着看热闹。
赵举人是赵屯少有的显赫人家,住的是大宅院,用得起仆从丫鬟,在松阳县的四城八乡里头,是数得上的讲究人家。赵家祖上是卖胡椒面儿起家的,到了赵举人这一辈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出了大钱供赵举人读书,先头儿雍昭徳年间,赵举人赵丰年得了京试第八十名,落得个举人的名头。赵家自此,也算是有了功名傍身,更是远近显赫的人家。雍地崇文,士农工商四大阶级,以士大夫为首。雍地共有十八个州郡,每个州郡下属县约三十到七十不等。除首府西京外,其余如凉州,梁州,青州,敏州,下邳等地,便是出个举人也难,因而这举人的功名在身,确实是一脚入了官门。
赵家本也看不上穷的家徒四壁的顾家,然而顾继宗到底是个州试得了名次的秀才,他日有望高中,顾玉儿的品貌也是附近乡里有名声的,故而结了儿女亲家。顾继宗殿试高中第七名之后,赵家是比顾家还要高兴,当下送了人参、鹿茸、雪蛤、灵芝等上等补品,势要将这亲事做实。
然而,这顾继宗出事儿之后,赵家也是抽身最快的,恨不得将往年送的礼都要回来才罢休。赵举人家的大公子,赵皓正是与顾玉儿结了亲事的。
两人年纪相仿,赵皓也生的一表人才,虽文才泛泛,不及其父,其他倒是无损,不是一般纨绔。只是此人随其曾祖赵岩,有些风流。生的一副桃花眼,面容清朗俊秀,在远近村舍待嫁的姑娘心中,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顾玉儿刚到赵府门口,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朱漆大门却忽然咯吱开了。守门仆从揉了揉惺忪睡眼,见着面前雪地里,立了个青丝如云,肤色白皙,面带愁容的小娘子。
一时间没认出是顾玉儿,心道,莫不是大公子又打哪儿惹了风流债?一手拿着扫雪长帚,迟疑问道,“姑娘,你是?”
顾玉儿闻言,抬起了头,水眸一凝,佯笑道,“小女是顾村来的,是原梅县知县顾继宗的长女,来拜会赵老举人。”
守门人心下了然,原是那个破落户顾家被退了婚的小娘子。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扶风弱柳的娇容,不忍道,“顾家玉娘,你也知道,便是小老儿进去通报了,老爷夫人也未必见你。”
守门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劝道,“这大冷天儿的,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玉儿摇了摇头,“烦请老伯进去知会世伯一声,就说玉娘有要事来求。”
守门人拧不过她,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转身去内堂通报。
此间尚早,赵家的大宅一片寂静,老爷夫人起身了,姨奶奶们倒鲜有起身的,大少爷房里也没有动静,想是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又栖在哪个温柔乡里了。
守门人进了内宅,见着个穿着紫色罗缎的丫头,讨好道,“紫桃姑娘起的好早。”
紫桃轻蔑的瞥了守门人一眼,哼了一身,要转身往夫人房里去。却听得守门人搁背后叫住了她,“紫桃姑娘慢走,外头有客,烦请您代为通报一声。小老儿身子埋汰,怕脏了夫人的眼。”
紫桃回首,一双吊高的狐狸眼,不耐烦的问道,“什么客人,敢惊扰老爷夫人休息?”
守门人不好意思了,心知这是个苦差,但那顾玉儿一个姑娘家家的,至今仍然伫在雪地里,心下不忍。
“是顾村顾举人家里的长女玉娘小姐。”
话一说完,紫桃便唾骂了一声,“里外是个破落户,凭她也配小姐二字。”
守门人一惊,这紫桃向来是侍奉夫人的,脾气大了些,性子刁钻了些,然而生的颇有些貌美,夫人属意是要往大少爷房里塞的,真是得罪不得。虽然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得顺着她说,“是算不得什么小姐,顾氏玉娘求见老爷夫人,望紫桃姑娘前去通传一番,说是有要事相求。”
紫桃扭身进了内宅,抛下句话,“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来骗些银钱花销罢了。”
守门人见此事无望,便扭头回去了。开门一看,顾玉儿仍旧伫在雪中,此刻天已放晴,仍是十分寒冷。顾玉儿整张小脸给冻得青紫,眼睛却格外晶亮。
顾玉儿见守门人出来了,心下高兴,“老伯,可是有消息了?”
“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老爷夫人不会见你的。”
顾玉儿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然而她性子绵软,却十分倔强,“既然如此,玉娘就在此候着,世伯伯母总会出来的。”
守门人无奈,扫了门前积雪之后,就回到门房,心想,这天寒地冻的,个把时辰,顾玉儿也就该自己个儿回去了。
此刻正值冬月,昨夜刚下了大雪,便是日头出来了,也十分寒冷。待到日上三竿,顾玉儿仍旧站在赵府门前的雪地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不远处驶来一辆双辕马车,两匹大黑马拉着。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车帘子掀了开来。探出一只未着衣衫的女子手臂,旋即是轻轻的娇笑声,“赵大公子,你家可到了呀。”
这女子声音爽利干脆,那一声赵大公子,叫的顾玉儿魂儿都没了。果然,随后一双黑色官靴落在雪地上,靴子上缀了鸽子蛋大小的碧色明珠,靴子的主人整了整衣衫,抬步正要往赵府走去,就见着门口站了个快要冻死的小姑娘。
“前头,可是玉娘?”赵皓的声音有些不真切,顾玉儿低头瞥见了他一双名贵靴子,心下更是有些发凉,强忍着心头泪意开口道,“回赵大公子的话,小女正是顾氏玉娘。”
赵皓见顾玉儿面色娇弱,身形瘦削,一张精致的小脸儿冻的青白青白的,心下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天寒地冻的,玉娘不进屋去坐,站在这儿做什么?”
顾玉儿伸手紧了紧衣领,防止北风吹进衣裳,“玉娘来拜见世伯伯母,有要事相求。”
“纵是天大的事儿,也该进去说啊。”言罢,一手扯了顾玉儿就要进去。赵皓是风月老手,自是不忌讳男女大防,然而顾玉儿从小到大便是个受过礼教的女子,当下躲开,“赵大公子失礼了。”
赵皓有些懵了,他习惯女子曲意逢迎,倒真没碰见过这么一个碰也碰不得的姑娘,心下起了兴趣。这赵皓同顾玉儿是见过面的,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顾玉儿如今身量长高了些,顾家最近伙食不错,也将养的胖了些,肤色白润了不少。顾玉儿本来也生的不差,瓜子脸上一双柳叶眉,眉下两只熠熠生辉的杏仁眼,高鼻梁儿菱唇,肤色白润,是个生的落落大方的美人胚子。
“玉娘此言差矣,咱来谁跟谁啊。”当下又来扯顾玉儿的手,顾玉儿心下起了恼意,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连闪躲。可赵皓毕竟是个及冠男子,她哪里躲得过,当即让赵皓抓住了一双皓腕。顾玉儿往回扯了扯,无果,心下正着急的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小孩儿声音。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大姐。”
赵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的如煤球一般的埋汰小孩儿,有着一副极不协调的白嫩手掌,此刻,眼里正蕴了怒火。这小孩儿身边站着个女娃娃,盈盈七八岁年纪,却青丝如缎,五官玲珑精致,一双大眼更是顾盼生辉,又皎洁无比,看的他心里只觉得惭愧。一双手也松了松,顾玉儿正好趁此收回了手。
“阿秀,小六。”顾玉儿见来人是自家两个小的,也微微松了口气。见那顾乐快步上前,指着赵皓的鼻子骂道,“亏得你赵家也是有门有户的人家,殊不知男女八岁大防的道理?你与我家大姐已然退婚,如今当街拉拉扯扯,你当我家大姐,似那秦楼楚馆的姑娘吗?”
赵皓心下了然,来人原是自己的原小姨子并小舅子,虽然没想到两个不及十岁的娃娃这样厉害,却也放松了警惕,当下揶揄道。
“哪里哪里,不过见外头天寒地冻的,心疼玉娘罢了。”
这一句,说的顾玉儿颇有些心酸,想来,这赵皓,她也曾是芳心暗许的。正兀自伤心,却听见顾秀儿声音朗朗,“若真心疼,当初赵家退婚之时,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知道这冰天雪地的,怕冻着我家大姐,难道不知,退婚之殇,却是在人心上剜了一刀。这天寒地冻的身外之伤,哪里比得上在心尖尖上戳一刀。”
赵皓哑然,纵然知道顾秀儿是个厉害泼辣的,却没想到竟然嘴皮子这么利索。
顾玉儿闻言一愣,咬了咬唇,“赵大公子,玉娘与你有缘无分,退婚之后便该嫁娶自由。玉娘读书不多,倒也识得妇德女诫,如若心疼这般的言语,公子还是用在方才那位姑娘身上为好。玉娘担当不起。”(未完待续)